“新城国际”那扇冰冷的雕花铁门在身后闭合，将广场舞喧嚣的鼓点和瓜子皮的碎屑彻底隔绝。林默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沿着陌生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小镇的冬日黄昏来得早，灰蒙蒙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街边早点摊的炉火早己熄灭，只留下油腻的案板和几片冻硬的菜叶粘在地上。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烟和食物残渣腐败的混合气味。
愤怒，像地底积蓄了万年的岩浆，在他被谎言彻底掏空的胸腔里疯狂翻涌、咆哮，寻找着任何一个可以撕裂的出口。他的太阳穴突突狂跳，血液在耳膜里轰鸣，视野边缘泛起一片血红的噪点。凭什么？凭什么他被像傻子一样玩弄？凭什么那些廉价的眼泪和虚构的病痛就能榨干他最后一点血汗？凭什么那个卷发女人可以一边跳着广场舞一边轻描淡写地吐出“死丫头”三个字？凭什么？！
路边一个绿色的、污秽不堪的塑料垃圾桶突兀地闯入他模糊的视线。桶身布满油污和不明污渍，桶口歪斜，里面塞满了同样肮脏的垃圾袋，像一个臃肿丑陋的怪物，散发着酸腐的恶臭。它站在那里，仿佛就是这操蛋世界、这所有欺骗和屈辱的具象化身！
“操！”
一声压抑到极致、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嘶吼猛地炸开。林默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在这一瞬间被狂暴的怒火烧成灰烬！他身体里爆发出一种不属于自己的蛮力，右腿带着全身的重量和滔天的恨意，狠狠踹在了那个绿色的垃圾桶上！
“哐——当啷啷——！”
巨大的撞击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沉重的塑料桶应声翻倒，像被开膛破肚般，里面五颜六色的垃圾袋、腐烂的菜叶、用过的卫生纸、空饮料瓶、一次性饭盒…如同爆炸般喷溅出来，滚落一地，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恶臭。一个压扁的啤酒罐滴溜溜地滚到林默脚边，残余的液体渗出来，弄脏了他本就破旧的鞋面。
剧烈的动作牵动了连日来的疲惫和饥饿，林默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差点栽倒在那一地狼藉之中。他单手扶住旁边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短暂的爆发后，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虚感瞬间吞噬了他。他看着眼前这一片由自己亲手制造的、更加污秽混乱的景象，看着那些在寒风中微微鼓胀的垃圾袋和沾满油污的残羹冷炙，一种比愤怒更深沉、更无力的羞耻感攫住了他。
他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僵立了几秒。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动作僵硬而滞涩，仿佛每个关节都生了锈。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无视那些粘腻的污物和刺鼻的气味，开始捡拾散落的垃圾袋，把它们塞回翻倒的垃圾桶里。他捡起那个滚到脚边的啤酒罐，冰冷的铝皮触感让他指尖一缩。他沉默地、笨拙地将翻倒的垃圾桶扶正，将那些喷溅出来的垃圾一点一点地、徒劳地塞回去。手指沾上了不明的油腻和汤汁，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变得冰冷粘腻。
做完这一切，他首起腰，后背传来一阵难忍的酸痛。他看着那个依旧肮脏、但至少重新立起来的垃圾桶，胃里翻涌着一阵强烈的恶心。他不再看它，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更加虚浮沉重。
他找到一家藏在巷子深处、门脸破旧的小旅馆。“悦来旅馆”的霓虹灯牌缺了几个笔画，在暮色中诡异地闪烁着。前台是个嗑着瓜子、眼皮都懒得抬的中年女人。林默掏出最后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换来了二楼走廊尽头一间房的门卡。
房间狭窄逼仄，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廉价消毒水味扑面而来。墙壁上糊着早己泛黄起泡的墙纸，水渍在墙角洇开一片片深色的地图。一张单薄的铁架床，铺着洗得发硬、印着模糊花纹的床单。唯一的小窗对着隔壁餐馆油腻腻的后墙。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走廊的声息。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那被强行按捺下去的、在街头短暂爆发的怒火，此刻失去了外界的喧嚣压制，如同被关进高压锅的蒸汽，在这狭小密闭的空间里疯狂地积蓄、膨胀，寻找着新的突破口。他走到墙边，那泛黄的墙纸上，一块块霉斑像丑陋的伤疤，刺眼地提醒着他遭遇的一切污秽。
“为什么？！”
无声的嘶吼在脑海里炸开。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下一秒，没有任何预兆，积蓄到顶点的怒火化作了狂暴的力量！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作者“小尢先生”推荐阅读《尘光归途》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低吼一声，右拳带着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毫无保留地砸向那堵冰冷的、布满霉斑的墙壁！
砰！
一声闷响。墙壁的坚硬远超他的想象。不是松软的石膏板，而是冰冷粗糙的水泥砖墙！一股钻心的剧痛瞬间从指骨、掌骨一路蔓延到小臂，仿佛整条手臂的骨头都被震碎！他闷哼一声，身体因为反作用力而向后踉跄了一步。
但他没有停。疼痛反而像催化剂，让那无处宣泄的愤怒更加炽烈！他像疯了一样，一拳！两拳！三拳！…拳头带着破风声，一次比一次更重地砸在同一个地方！砰砰砰！沉闷的撞击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震得铁架床都在微微颤抖。粗糙的墙纸被砸破，露出里面灰白的水泥，指关节的皮肤瞬间破裂，鲜红的血珠迅速渗出、汇聚、然后顺着冰冷粗糙的墙面蜿蜒流下，在灰白的底色上拖曳出几条刺目的、暗红色的轨迹。
痛！尖锐的、撕裂般的痛楚从拳头传来。但这痛楚，却奇异地带来一种短暂的、近乎自虐般的！仿佛只有这真实的、皮开肉绽的疼痛，才能稍微麻痹一下心底那被谎言反复凌迟的、更深更钝的痛楚。他喘着粗气，额头抵在冰冷粘腻着血迹的墙面上，汗水混着生理性的泪水滑落。墙壁的冰冷透过皮肤渗入血液，让他滚烫的愤怒稍稍冷却，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茫然。
他慢慢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铁架床硌着他的背。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屏幕碎裂的手机，指尖颤抖着，在相册里划动。很快，他找到了那张照片——小雅在“医院走廊”里穿着米白色毛衣，眼圈微红却努力微笑的自拍。这张曾经让他心疼不己、视若珍宝的照片，此刻像一个巨大的讽刺，一个精心设计的诱饵，一个将他拖入深渊的罪证！
一股冰冷的、纯粹的恨意瞬间攫住了他。他需要毁灭它！彻底地、不留痕迹地毁灭这个虚假的幻影！他挣扎着站起来，目光在狭小的房间里搜寻。床头柜上有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是旅馆配给客人点蚊香的。
他抓起打火机，咔哒一声，幽蓝的火苗蹿起。他拿起手机，屏幕对着那跳跃的火苗。只需要一秒钟，只需要将屏幕靠近那火焰，这张照片，连同它代表的所有欺骗和屈辱，就能化为灰烬！就能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指关节的伤口因为紧绷而再次渗出血珠，滴落在肮脏的地板上。
火苗舔舐着空气，发出微弱的噼啪声，映着他眼中疯狂跳动的恨意和毁灭欲。
然而，就在火苗即将触碰到冰冷的手机屏幕边缘的那一刹那，他的动作却猛地僵住了。高举着手机和打火机的手臂，如同被无形的冰冻结在半空。时间仿佛凝固。他看着那幽蓝的火苗，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张带着虚伪笑容的脸，看着自己染血的拳头，看着这间散发着霉味、狭窄破败如同囚笼的房间…
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从头顶到脚底，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经，甚至每一个愤怒的细胞，都被这股沉重的疲惫彻底抽干了力气。那燃烧的恨意，那毁灭的冲动，在这压倒性的疲惫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徒劳。
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良久。打火机因为燃烧时间过长，外壳开始发烫，灼痛了他的指尖。他像是被这微小的痛楚惊醒，手指一松。
咔哒。
火苗熄灭了。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隔壁餐馆后厨锅铲碰撞的声响，和他自己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他缓缓放下手臂，手机屏幕暗了下去，那张照片隐没在黑暗里。他低头看着自己血肉模糊、仍在微微颤抖的拳头，又看了看那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
一个念头，清晰而冰冷，如同窗外渗入的寒气，浮现在一片空茫的脑海：
“愤怒需要力气，而我连呼吸都累。”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回肮脏的地面，染血的拳头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打火机从松开的手指间滚落，掉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闭上眼，将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仿佛要将自己蜷缩进这片令人窒息的疲惫和虚无之中。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霉味，以及一丝塑料烧焦的微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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