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国际”崭新得有些刺眼。冰冷的白色大理石贴面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寒光，高大的雕花铁艺大门紧闭，门禁森严得如同堡垒。这与林默一路行来所见的江桥镇破败街景格格不入，更像一个突兀嵌入贫瘠土壤的华丽幻影。林默穿着那件袖口磨出毛边、沾满旅途风尘的旧外套，站在紧闭的大门外，像一只误闯人类庭院的灰扑扑的野雀。他仰头望着那些整齐排列的、装着反光玻璃的阳台，它们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漠然地俯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保安室里穿着笔挺制服的年轻保安隔着玻璃窗，警惕地上下打量着他。林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和一种莫名的不安，走到保安窗前。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干涩嘶哑：“师傅，麻烦问下，张小雅家是住这里吗？或者她母亲？张小雅的母亲。”
保安皱了皱眉，拿起桌上的登记簿随意翻了翻：“张小雅？没印象。业主名字？”
林默语塞。他只知道小雅的名字，哪里知道她母亲叫什么？他只能重复：“她母亲…应该是姓张？张小雅是她女儿。”
保安放下登记簿，眼神里的怀疑更重了：“不知道名字查不了。再说了，业主信息我们也不能随便透露。” 他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没事别在这站着，影响小区形象。”
最后一丝通过正规途径进入的希望破灭。林默退开几步，沿着冰冷的大理石围墙慢慢走着。小区侧门附近有个小广场，此刻正是午后，广场上传来节奏欢快、音量巨大的广场舞音乐，咚咚锵锵地敲打着耳膜。一群穿着鲜艳运动服的中老年妇女正随着音乐扭动身体，动作整齐划一，充满活力。
林默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群舞动的人群。突然，他的脚步钉在了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在人群前排，一个烫着时髦小卷发、穿着亮紫色运动服、身材颇为健硕的妇女，正跳得格外起劲。她动作幅度很大，脸上洋溢着轻松愉快的笑容，随着音乐节拍有力地扭动着腰胯，手臂挥舞得虎虎生风。她面色红润，气息均匀，怎么看都是一个精力充沛、身体健康的普通中年妇女。
林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重般地坠落。
“妈妈昨晚又进ICU了…”
“医生说这次手术费还差八千…”
“妈妈咳血了…需要换进口药…”
小雅带着哭腔的语音，那些让他揪心、让他倾尽所有、让他辗转难眠的诉说，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瞬间扎穿了他的耳膜，刺入大脑深处！眼前这个活力西射、健康得不能再健康的跳舞妇女，与小雅口中那个缠绵病榻、危在旦夕、需要他拯救的母亲形象，形成了撕裂灵魂的、荒谬绝伦的对比！
他像被无形的力量推搡着，踉跄地穿过马路，朝着广场边缘那群正在休息的妇女走去。他的目标明确——那个刚刚跳完一曲，正走到旁边花坛边坐下休息的卷发妇女。她拿起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熟练地嗑了起来，瓜子皮随意地吐在脚边。
林默站在她面前，挡住了些许光线。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砂纸堵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他努力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干涩得如同枯枝摩擦：
“请问…张小雅家是这里吗？” 他死死盯着妇女的脸，作者“小尢先生”推荐阅读《尘光归途》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病容，一丝疲惫，一丝与小雅描述相符的痕迹。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运动后的红润和嗑瓜子时的悠闲。
妇女抬起头，疑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眼神怪异的年轻人。她吐掉嘴里的瓜子壳，动作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粗粝感，声音洪亮，带着本地口音：“张小雅？” 她眉头皱起，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久远或者极其厌恶的名字，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恍然又带着嫌恶的表情，“哦！你说那个死丫头啊？”
她毫不客气地上下扫视着林默，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你是她什么人？新处的对象？还是…” 她顿了顿，嗑瓜子的动作更快了，嘴角撇了撇，“她网贷公司的催收？又来要债了？”
“网贷…催收？” 林默感觉自己像被丢进了一个荒诞的漩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耳膜上。
“不是催收的？” 妇女似乎有点意外，但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那死丫头都三年多没着家了！电话也不通，人影都摸不着！谁知道死哪去了？欠了一屁股债，讨债的天天堵门！烦都烦死了！” 她愤愤地吐出一片瓜子皮，仿佛那瓜子皮就是张小雅本人。
林默浑身冰冷，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三年多没回家？欠债？讨债的天天堵门？这和他知道的“张小雅”…完全就是两个人！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正在晾晒刚洗完的、还滴着水的旧棉袄的邻居大妈听到了对话，忍不住插嘴。她一边用力抖开棉袄，水珠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一边用同样洪亮的嗓门，带着点本地人特有的八卦腔调说道：“哎呀，你找她妈也没用！那丫头跟她妈一个德性！喏，” 她朝嗑瓜子的妇女努努嘴，“她妈？身体好着呢！天天麻将搓得震天响！输赢都比那点子药费多！”
邻居大妈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彻底劈开了林默眼前最后一点迷雾！比药费多的麻将输赢！一个健康得能跳广场舞、精力旺盛得能打麻将的母亲！所有精心编织的谎言——那个病重的母亲，那一次次催命的ICU，那一次次掏空他口袋的“救命钱”——在这一刻，在这个弥漫着廉价瓜子味、广场舞音乐和洗衣粉泡沫味道的小区广场边缘，被彻底撕得粉碎！像阳光下的肥皂泡，啪的一声，炸裂成无数片虚无的、带着嘲讽意味的水沫，溅了他一身，冰冷刺骨。
嗑瓜子的妇女似乎被邻居的话戳中了什么，有点恼羞成怒，但也懒得跟林默纠缠，不耐烦地挥挥手：“走走走！别在这杵着！晦气！” 说完，她把剩下的瓜子塞回口袋，拍拍屁股站起身，扭着依旧充满活力的腰身，重新走向那个喧嚣的、充满虚假生命力的广场舞人群。
林默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陌生街角的石像。广场舞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一波波冲击着他，邻居大妈晾衣服的水滴溅湿了他的裤脚。他看着那个紫色卷发的身影重新融入舞动的人群，看着周围漠然走过的人们，看着这个叫“新城国际”的光鲜牢笼。他手里那张写着“江桥镇柳树巷27号”的纸条，早己被汗水浸透又风干，此刻在他无意识的紧握下，发出轻微的、如同枯叶碎裂般的声响。
他追寻千里，最终找到的，不是什么病榻上的母亲，不是什么需要拯救的困境，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健硕的、跳着广场舞的谎言标本。一个将他所有付出、所有真心、所有希望都踩在脚下，无情碾碎的残酷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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