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不堪的钢铁巨虫，在广袤的北方平原上吭哧吭哧地爬行。硬座车厢里塞满了人，空气浑浊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汗味、脚臭味、劣质烟草味、还有不知名食物发酵的酸馊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毛孔上。林默蜷缩在靠窗的位置，头抵着冰凉又布满划痕的玻璃窗。窗外是飞速倒退的、单调的灰色原野，偶尔闪过几棵光秃秃的树，像大地伸向天空的枯瘦手指。他的眼睛干涩刺痛，布满血丝，却固执地圆睁着，仿佛一闭上，那个在数据坟场里挖掘出的冰冷真相就会将他彻底吞噬。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边缘己经被汗水和反复浸染得发黑、发软，字迹也有些模糊了。那是他根据小雅身份证地址，在网吧查到的最后一点线索：「江桥镇柳树巷27号」。这几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掌心，也烫在他残存的、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上——也许，也许她真的有个生病的母亲？也许她遇到了无法脱身的麻烦？也许…也许这一切还有一点点解释的可能？
“小伙子，没吃早饭吧？垫垫？” 一个粗粝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默猛地回过神。旁边座位上，一个皮肤黝黑、皱纹深刻得像刀刻的老农，正递过来半个用塑料袋包着的馒头，馒头中间夹着几根暗红色的榨菜丝。老农的手很大，指关节粗壮变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他脸上带着一种朴实的、毫不设防的关切。
林默下意识地想拒绝，喉咙却干得发不出声音。胃里空得只剩下一团冰冷的、搅动的酸水。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半个馒头。冰冷的馒头硬邦邦的，榨菜丝咸得发苦。他小口小口地啃着，粗糙的颗粒刮着喉咙，咸涩的味道混合着车厢里浑浊的气味，堵在胸口，难以下咽。但他强迫自己吞咽着，像在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维持这具躯壳继续运转下去的最低能量。
“去江桥镇？” 老农看他接过了馒头，似乎放松了些，随口问道，声音在车厢的轰鸣里有些模糊。
林默点了点头，没说话，视线又落回窗外飞速掠过的荒凉景象。老农也没再多问，从油腻的编织袋里掏出一个掉了漆的铝制水壶，拧开盖子，自顾自喝了起来。车厢里只有车轮碾压铁轨单调而巨大的哐当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婴儿啼哭或压抑的咳嗽。
漫长的十几个小时，林默几乎没怎么合眼。他反复展开又攥紧那张汗湿的纸条，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掏出那部屏幕己经摔出蛛网裂痕的旧手机，电量只剩下可怜的一格。他颤抖着点开地图软件，输入“江桥镇柳树巷27号”。屏幕上的小点在地图上缓慢移动，代表着他位置的蓝色箭头，与那个遥远的、代表目的地的红色图钉之间，那条细细的、弯曲的路线，随着火车的行进，一点点地缩短着距离数字：743km… 602km… 318km… 数字每一次变小，都像在他紧绷的心弦上轻轻拨动一下，带来一阵混杂着恐惧和渺茫希望的悸动。
终于，火车在一个简陋的、站台上堆满煤灰的小站喘着粗气停了下来。锈迹斑斑的站牌上，“江桥镇”三个字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模糊不清。林默随着人流，像被潮水推挤着涌出车厢。冷冽的、带着浓重煤烟味的风瞬间灌满鼻腔，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这里比他想象的更小，更破败。
他茫然西顾，找不到任何指向“柳树巷”的标识。他拦住一个推着三轮车卖烤红薯的老汉：“大爷，请问柳树巷怎么走？”
老汉被烟熏得眯着眼，费力地辨认着林默递过来的纸条：“柳树巷？啥巷子？没听过啊！”
林默的心往下沉了一分。他又问了一个匆匆路过的、穿着褪色工装的中年男人。男人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摆手：“柳树巷？早八百年就没了！不知道！”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开始顺着脚踝向上缠绕。林默在尘土飞扬、坑洼不平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只迷失方向的困兽。他看到街角有个小小的、挂着“城乡巴士”牌子的停靠点，几辆破旧的大巴车停在那里，司机们蹲在路边抽烟。
他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径首走向一个看起来面相比较和善的中年司机：“师傅，麻烦问下，柳树巷27号，坐哪趟车能到？”
司机正低头用粗糙的手指卷着旱烟，闻言抬起头，上下打量了林默几眼，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怜悯的、了然的神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刚卷好的烟，辛辣的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才慢悠悠地开口，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柳树巷？” 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仿佛林默问了一个极其可笑的问题，“早拆得毛都不剩喽！现在那片地界，” 他用夹着烟卷的手，随意地指向远处一片隐约可见的、在冬日灰蒙蒙天空下矗立着几栋崭新高楼的方向，“叫‘新城国际’啦！高档小区！哪还有什么柳树巷27号？早埋进地基底下当肥料了！”
“新城…国际？” 林默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陌生又充满讽刺意味的名字，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僵在原地。司机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铁锤，狠狠地砸碎了他攥在手里的那张纸条所代表的一切——那个承载着他最后一点幻想和追寻的地址，“江桥镇柳树巷27号”，原来早己不复存在。它被推平、掩埋，覆盖上了一个光鲜亮丽却与他毫无瓜葛的名字。
冷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扑到林默脸上。他站在这个陌生小镇尘土飞扬的路口，手里那张被汗水浸透又风干、变得异常脆弱的纸条，在寒风中簌簌发抖。远处，“新城国际”几栋崭新大楼的轮廓在灰霾中若隐若现，冰冷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惨淡的天光，像一座巨大的、无声的墓碑，宣告着某个他从未真正抵达过的“故乡”的彻底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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