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夜,是霓虹的囚笼,也是寒风的刑场。林默抱着那个装着全部家当的纸箱,像抱着自己冰冷的骨灰盒,在灯火通明却又空荡死寂的街头游荡。纸箱不重,里面只有几件单薄的旧衣,一个空铁盒,几张轻飘飘却重如泰山的废纸(辞退书、催款单),却压得他脊梁弯曲,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断裂麻绳的呜咽声仿佛还萦绕在耳边,提醒着他生存底线的彻底崩塌。
寒风像无数把淬了冰的小刀,从西面八方无孔不入地切割着他单薄的身体。那件磨破了袖口的外套如同纸片,根本无法抵御深冬的酷寒。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咯咯的轻响,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大团大团浓白的雾气,瞬间被冷风撕碎。脚上那双磨透了底的旧运动鞋,每一步都清晰地感受到地面的坚硬和刺骨的冰冷。他需要一处避风港,哪怕只是暂时的。
街角,一个24小时自助银行的玻璃房,像一个散发着微弱暖意的水晶盒子,在寒冷的夜色里亮着惨白的光。林默像趋光的飞蛾,几乎是跌撞着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金属气息的、算不上温暖但至少隔绝了寒风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他靠着冰冷的金属ATM机滑坐到同样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纸箱放在腿边,发出一声闷响。
短暂的、虚假的安全感转瞬即逝。饥饿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空瘪的胃袋,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绞痛。寒冷并未真正驱散,只是被暂时隔绝。更可怕的是,催款单上那刺眼的“3个工作日内清偿”和“依法提起诉讼”的字眼,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
他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他必须抓住点什么,哪怕是一根稻草。他哆嗦着从纸箱里翻出那部屏幕碎裂、电量岌岌可危的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绝望的微光。指尖因为寒冷而僵硬麻木,划开通讯录的动作笨拙而滞涩。寥寥无几的联系人,像寒夜里的几点孤星。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表舅”的名字上。母亲那边的远房亲戚,在城里做点小生意,算是他在这座城市里唯一沾点血缘的“依靠”。记忆中表舅曾拍着胸脯说过“有事找我”。林默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他按下了拨号键。
听筒里传来冗长的等待音,每一声“嘟”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响了七八声,就在林默以为无人接听时,电话被接通了。
“喂?哪位?” 表舅的声音传来,背景音是嘈杂的麻将碰撞声和一个女人尖利的笑声。
“表舅,是我,林默。” 林默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和祈求,“我…我遇到点难处…”
“哦,小默啊!” 表舅的声音顿了一下,背景的麻将声似乎小了些,但随即又响起来,伴随着他不甚清晰的催促:“碰!三筒!…哦,小默你说,啥事?” 语气显得心不在焉。
“我…我工作丢了,房子也没了,现在…现在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林默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感觉像是把自己的尊严一片片撕下来,“还…还被人骗着借了网贷,催债的找上门了…表舅,能不能…能不能先借我几百块应应急?让我找个地方住一晚,吃口饭…我找到工作一定还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哗啦啦的洗牌声。然后表舅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拉长了调的为难:“哎呀,小默啊…不是舅不帮你,你看舅这手头也紧得很呐!这年底了,货款都压着,店里周转不开…再说,”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推心置腹又撇清关系的意味,“这网贷可不是小事,沾上了就甩不脱!你年轻轻的,怎么搞这个?听舅一句劝,赶紧想办法处理,别拖!舅这边还在忙,一堆事儿!晚点…晚点再回你啊!”
“表舅,我…”
林默的话还没说完,听筒里己经传来急促的“嘟嘟嘟…”忙音。
晚点回你。
冰冷的忙音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晚点?一个在麻将桌上“忙”着的人,一个连听他诉说完困境都不耐烦的人,怎么可能会“晚点回他”?林默握着手机,指节捏得发白,胸口像是堵了一块浸了冰水的巨石,又冷又沉。
他盯着屏幕,目光在通讯录上无意识地游移。最终,停在了一个标注着“李哥”的名字上。李哥是他之前送外卖时认识的一个老骑手,比他大几岁,人还算仗义,一起蹲在路边啃馒头时聊过几句。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有点“情分”的前同事了。
他再次按下拨号键。这一次,等待音只响了三声就被接起。
“喂?小林?” 李哥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意外和背景里呼啸的风声,似乎他还在跑单。
“李哥…是我。” 林默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我遇到大麻烦了。工作丢了,被人骗了,还欠了网贷…现在身无分文,连住的地方都没了…李哥,能不能…能不能先借我一百块?让我买几个馒头…我…” 巨大的屈辱感让他几乎说不下去。
电话那头的风声似乎小了些。李哥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里充满了同情,却也带着一种爱莫能助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唉!小林啊…你这…你这咋搞成这样了?网贷?那玩意是能碰的吗?” 他重重叹了口气,“哥知道你难,可…可哥这日子也紧巴啊!你看,你嫂子刚生了二胎,奶粉钱都愁,房租也快交了…我这一天到晚跑断腿也就刚够糊口…我也困难啊!真的帮不上…” 他似乎怕林默再开口,赶紧又补充道,“这样,你…你先去救助站看看?或者找找社区?他们可能有办法!哥这边单子要超时了,先挂了啊!保重!” 话音未落,电话己经被匆匆挂断。
“我也困难啊…”
“保重…”
忙音再次响起,比上一次更短促,更冰冷。林默靠着ATM机冰冷的机身,感觉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干了。前同事的拒绝,带着现实的残酷和自保的冷漠,比表舅的敷衍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
救助站。社区。李哥的话像最后的提示。对,还有公家的地方!他不能放弃!他用冻僵的手指,艰难地在搜索框里输入“S市救助站”,找到了一个24小时热线电话。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力气按下了拨号键。
这一次,接电话很快。是一个中年女性程式化的声音,带着长期接听求助电话特有的疲惫和平淡:“你好,S市救助管理站。”
“您…您好!” 林默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剧烈颤抖,“我…我现在没地方住了,也没钱吃饭,工作也丢了…能不能…能不能去救助站?”
“年龄?户籍地?” 对方的声音毫无波澜。
“23岁,本省…但不是S市户口…”
“哦。身份证带了吗?” 依旧是公事公办的语调。
“带了!带了!” 林默急忙回答。
“嗯。现在床位非常紧张。” 女人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念一段固定的文本,“我们主要优先安置本市户籍、无劳动能力、流浪乞讨的‘三无’人员,还有老弱病残孕这些特殊困难群体。像你这种情况,年轻力壮,外地户籍,建议你还是尽快联系家人,或者找份临时工作解决食宿问题。”
“可是我…” 林默急了,“我现在真的走投无路了!外面太冷了,我…”
“对不起,先生。” 女人的声音打断了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目前所有床位都满了。而且根据规定,确实无法为你提供救助。请理解我们的工作。再见。” 电话干脆利落地挂断,连一声忙音的回响都吝啬给予。
“床位满了…”
冰冷的、机械的宣判。
“嘟…嘟…嘟…”
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光,彻底熄灭了。
林默握着早己没了温度的手机,手臂无力地垂落。他呆呆地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ATM机。狭小的玻璃房像一个透明的冰棺,将他与外面那个灯火璀璨却无比寒冷的世界隔绝开来。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出大团浓白的雾气,喷吐在面前的玻璃隔板上。雾气迅速凝结,变成一层细密、冰冷的白霜,模糊了外面流光溢彩的夜景,也模糊了他空洞绝望的视线。白霜越积越厚,如同他心中不断冻结的血液和希望。
通讯录里那几个名字,像墓碑上冰冷的刻字。表舅的敷衍,前同事的推脱,救助站的拒绝…每一次通话,都像在他冻僵的身体上又浇了一桶冰水。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试图汲取一丝根本不存在的温暖。纸箱就在腿边,像他唯一的、冰冷的依靠。玻璃房外,寒风依旧呼啸。玻璃房内,他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坠落,如同无声的眼泪,滴落在绝望的深渊里。通讯录的尽头,是比寒夜更深、更冷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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