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不再是绞痛，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持续不断的啃噬感，像有无数只冰冷的蚂蚁在胃里爬行。寒冷也不再仅仅是皮肤的感觉，它渗透进血液，凝固在关节，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刮擦气管的刺痛。林默抱着那个越来越轻、却越来越沉重的纸箱，像一具被冻僵的游魂，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里漫无目的地飘荡。城市的灯火辉煌是冰冷的布景，橱窗里热气腾腾的食物是残酷的刑具。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双腿早己麻木，只是机械地交替向前。意识在极度的寒冷和饥饿中变得模糊、漂浮。眼前开始出现一些不真实的、闪烁的光斑。再找不到食物，他怀疑自己会像街边被冻毙的流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倒在这片繁华的阴影里。
绕过一条堆满建筑垃圾的背街小巷，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巨大的、被蓝色铁皮围挡圈起来的建筑工地。夜深人静，工地里一片死寂，只有几盏高悬的探照灯发出惨白刺眼的光柱，切割着浓重的黑暗，在地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寒风卷起地上的沙尘，在光柱里打着旋儿。
工地入口的铁皮大门敞开着一条不小的缝隙，似乎是夜班工人离开时疏忽了。门内不远处，一个巨大的、简易搭建的彩钢板仓库同样门户洞开。里面没有灯光，只有外面探照灯余光勉强勾勒出堆叠如山的建材轮廓：成捆的钢筋像冰冷的巨蟒，码放整齐的瓷砖泛着幽光，还有一袋袋水泥小山般堆积着。
仓库的深处，隐约可见几个大型的、上了锁的工具箱。但林默的目光，却被门口附近随意堆放的几箱东西牢牢吸引住了。那是几箱矿泉水和桶装泡面！包装箱上的食物图片，在模糊的视线里散发着致命的诱惑！胃袋因为这突然的刺激而剧烈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无法抑制的吞咽声。他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那洞开的仓库大门挪去。
就在这时，一阵粗重、含糊的嘟囔声和踉跄的脚步声从工地深处传来。林默悚然一惊，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到一摞巨大的水泥预制板后面，心脏在空瘪的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他屏住呼吸，从预制板的缝隙间小心翼翼地窥视。
一个肥胖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穿着沾满泥点的皮夹克，手里还拎着个半空的酒瓶。显然是个喝高了的工地小老板或者包工头。他走到仓库门口，似乎想进去拿什么，但醉眼朦胧地看了一眼黑洞洞的仓库内部，大概觉得麻烦，又摇摇晃晃地转身，嘴里骂骂咧咧地朝工地大门走去。
就在他经过林默藏身的水泥预制板附近时，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皮夹，从他敞开的皮夹克口袋里滑落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冰冷、布满碎石和灰尘的地面上。醉汉毫无察觉，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脚步虚浮地继续往前走，很快消失在铁皮大门外的黑暗中。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寒风穿过钢架发出的呜呜声，以及林默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地上那个黑色的皮夹。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探照灯惨白的光线下，像一个无声的潘多拉魔盒。林默甚至能想象出里面厚厚的一叠钞票——红色的百元大钞，绿色的五十元，甚至还有几张银行卡。那些钱，足够他买无数个热腾腾的馒头，足够他租一个能遮风挡雨的角落住上十天半个月，甚至…可能够他暂时堵上那催命符般的网贷窟窿！
生存的本能如同出笼的野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理智和恐惧！一股滚烫的热流冲上头顶，驱散了片刻的寒意。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猛地从水泥预制板后探出了身子！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部，激得他一阵咳嗽，但他顾不上，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地上那个黑色的、代表着“生路”的皮夹！
他朝着皮夹的方向，踉跄地迈出了一步。冻僵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张开、弯曲，像鹰爪般伸向那近在咫尺的希望！距离在缩短…三米…两米…一米…指尖甚至能感受到从冰冷地面传来的微弱震动，仿佛那皮夹里的钞票正在发出无声的召唤！
就在这时！
“呜——呜——”
一阵尖锐、短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破了夜的寂静！声音不大，似乎只是例行巡逻，但在林默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却如同炸响了一道惊雷！
他伸向皮夹的手，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高压的电流击中，猛地僵在了半空中！距离皮夹只有不到半尺的距离！他的身体瞬间绷紧，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他惊恐地循声望去。
只见工地大门外不远处的马路上，一辆蓝红警灯无声旋转的巡逻警车正缓缓驶过。刺目的红蓝光芒交替闪烁，如同恶魔冷酷的眼睛，穿透铁皮围挡的缝隙，冰冷地扫过这片死寂的工地，扫过他僵硬的身体，也扫过地上那个如同罪证般醒目的黑色皮夹！警灯的光芒在他惨白的脸上飞速掠过，留下瞬间的、令人心悸的明暗交替。
时间仿佛凝固。伸出的手悬停在冰冷的空气中，指尖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内心的剧烈挣扎而剧烈颤抖。警笛声渐渐远去，但那红蓝闪烁的光芒却像烙印般深深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也烙在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上。偷！抓住它！拿了钱就跑！这个声音在疯狂咆哮。不行！不能！那是偷！那是犯罪！被抓到就彻底完了！另一个声音在绝望地呐喊。
脑海中闪过警察冰冷的目光，闪过催款单上“依法提起诉讼”的字眼，闪过冰冷的铁窗…也闪过父亲那张沉默寡言却刻着“本分”二字的脸。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悬在半空的手，五指猛地张开到极致，又痛苦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冻得发麻的掌心。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最终，那只伸向皮夹的手，带着无尽的痛苦和挣扎，如同慢镜头般，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改变了方向。
它没有去触碰那个近在咫尺、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黑色皮夹。而是向下，向下…落在了皮夹旁边不远处，一个被丢弃在碎石堆里的、空空如也的矿泉水瓶上。透明的塑料瓶身沾满泥污，瓶盖不知所踪。
林默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他捡起了那个冰冷的、毫无价值的空塑料瓶。塑料瓶在他冻得通红、微微颤抖的手里，轻飘飘的，毫无分量。他首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皮夹，眼神复杂得如同翻涌的泥潭——有渴望，有痛苦，有绝望，最后归于一片死寂的空茫。
他攥紧了那个空塑料瓶，转身，抱着纸箱，一步一步，踉跄而沉默地离开了这片充满诱惑与警示的工地。寒风卷起地上的沙尘，打在他单薄的背上。他佝偻着身体，像一个被命运彻底压垮的、拾荒的老人，走向城市更深、更冷的黑暗之中。手中那个空瓶，是他此刻唯一的、冰冷的“收获”，也是他摇摇欲坠的底线，在冰点边缘挣扎后，留下的唯一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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