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是唯一清晰的知觉。
雨水顺着桥洞拱顶的裂缝滴落,砸在林默蜷缩的肩头,冰冷刺骨,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他裹紧身上那件早己失去保暖功能的薄外套,布料硬得像浸了水的纸壳。
桥洞深处弥漫着尿臊、腐水和廉价酒精的混合气味,几只硕大的老鼠在阴影里窸窣窜动,幽绿的小眼偶尔反射出远处路过的车灯光。
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拧绞,空空如也,只剩下灼烧般的空虚感。手机屏幕在掌心亮起最后一丝微光,映出房东那条“最后通牒”短信,随即彻底熄灭,沉入冰冷的黑暗。
王工刻薄的“瞎子”、李站长怒吼的“滚蛋”、周经理那杯没碰过的温水……无数冰冷的面孔和声音在他模糊的思绪里翻滚、轰鸣,将他拖向更深的泥沼。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悄然滑入脑海:结束吧。
太累了。他闭上刺痛的眼睛,雨水顺着额发滑落,像冰冷的泪。
就在意识即将沉沦的刹那,父母苍老、焦灼的面容猛地撞进脑海,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容逃避的牵扯力。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咬紧牙关,将那黑暗的念头死死压回深渊。
求生的本能驱使他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摸索。背包里层角落,一个被遗忘的夹层。
手指探进去,触到的不是食物残渣,而是一张边缘卷曲、被揉得皱巴巴的硬纸片。
他颤抖着手掏出来,凑到桥洞口微弱的天光下,眯起眼,极力辨认。
纸片上沾着油污,印着模糊的字迹:“宏发仓储物流中心,招工,联系人:老张”,下面是一个潦草的手写电话号码。
记忆碎片闪过——某个求职市场的角落,一个满身灰尘的搬运工随手塞给他的,“试试这个?累是累点,管住!”一线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像风中残烛,在他死寂的心底挣扎着点燃。
城市的喧嚣被远远甩在身后。
林默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循着模糊的地址和路人的指点,步行了近三个小时,终于站在了“宏发仓储”那巨大、锈迹斑斑的铁皮厂房前。
它像一头疲惫不堪、匍匐在灰暗天幕下的钢铁巨兽,沉默地吞吐着阴冷的气息。
推开沉重、吱呀作响的侧门,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瞬间将他吞没——浓重的霉味如同实体,混合着陈年纸箱的腐朽、橡胶轮胎的刺鼻、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化学品酸涩,狠狠灌入鼻腔,呛得他弯下腰,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厂房内部是另一个世界。空旷,巨大,压抑。
高高的顶棚隐没在浓稠的黑暗里,只有几盏悬挂着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昏黄灯泡,像垂死的眼睛,有气无力地照亮下方一小片区域。光线之外,是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阴影。
巨大的货架如同钢铁铸就的原始森林,层层叠叠,密密麻麻,首插黑暗的穹顶,形成无数幽深狭窄的通道迷宫。
远处偶尔传来叉车引擎沉闷的轰鸣,在巨大的空间里激起空洞的回响,伴随着不知何处重物落地的闷响,以及几声模糊、疲惫的吆喝,更添死寂中的压抑。
几个和他一样穿着沾满油污、辨不清底色工装的男人,在货架的阴影里沉默地移动,像生锈的机器,重复着搬运、堆叠的动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个矮壮的身影从一堆纸箱后转了出来。五十多岁,皮肤黝黑粗糙得像被风沙打磨过的岩石,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嵌在脸上。
一件油腻得发亮的工装裹在身上,嘴里叼着半截快要燃尽的烟卷。
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林默身上,尤其在他鼻梁上那副厚重的眼镜上停留了许久,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怀疑。
“小子,”老张(张建国)吐出一口浓白的烟圈,烟雾在昏黄的光线下扭曲升腾,“细胳膊细腿的,还戴个瓶底儿?”他的声音粗嘎沙哑,像砂纸磨过铁皮,“这活儿可都是实打实的力气活儿,扛大包的!肩膀头子没点肉,腰杆子没点劲,趁早滚蛋!你行不行啊?”他往前逼近一步,烟味和汗味扑面而来。
林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喉咙干得发紧,声音嘶哑得几乎破音:“张叔!我…我能行!”他挺首了单薄的脊背,尽管双腿还在微微发颤,眼神里却爆发出孤注一掷的绝望和恳求,“我什么苦都能吃!真的!扛包、搬货、爬高…脏活累活我都不怕!只要…只要给口饭吃,给个地方住!求您了!”他几乎是在哀求,声音里的颤抖泄露了他濒临崩溃的边缘。
老张盯着他那双藏在厚镜片后、布满血丝却异常执拗的眼睛,沉默了。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烟头在寂静中滋滋作响。几秒钟后,他猛地把烟头摔在地上,用沾满油污的鞋底狠狠碾灭,啐了一口:“妈的,看着也怪可怜…”他抬起眼皮,目光依旧严厉,“行吧!试用三天,管住不管吃!工钱一天八十,干满一个月结两千八。丑话说前头,干不了,随时给老子滚蛋!别他妈磨洋工,也别给老子添麻烦!听见没?”
“听见了!谢谢张叔!谢谢!”巨大的疲惫和绝望瞬间被一股汹涌的暖流冲散,林默几乎要当场哭出来。
两千八!
管住!
这冰冷的数字和承诺,此刻就是他沉入深渊时唯一能抓住的、带着荆棘的稻草!他用力点头,生怕老张反悔。
林默被领到仓库最深处、光线最昏暗、货架最高耸的区域。
这里的通道狭窄得只能侧身通过,堆积的纸箱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坍塌。
他领到的装备是一个布满油污、光线昏黄如豆的旧头灯,以及一副磨破了边、露出线头的劳保手套。
头灯的光柱,在厚重悬浮的灰尘颗粒中,形成一道浑浊、凝滞的光束。
每一次搬动那些积满不知多少年灰尘的沉重纸箱,每一次攀爬那锈迹斑斑、摇摇晃晃的铁梯,都会掀起一场小型的沙尘暴。
浓密的粉尘呛得他撕心裂肺地咳嗽,肺叶像被砂纸摩擦,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汗水,在脸上冲刷出泥泞的沟壑。
刚擦过的眼镜片,瞬间又蒙上一层灰蒙蒙的纱幕。
昏暗的环境和头灯光晕外无边无际的黑暗,让他的高度近视和散光变成了致命的障碍。
货架侧面模糊的箱号标签,如同故意刁难的密码。
他不得不把脸凑到极近,鼻尖几乎贴上冰冷的铁架,眼睛用力眯成一条缝,才能勉强从混沌的墨迹中辨认出几个扭曲的数字。
效率低得令人绝望。
沉重的箱体(里面是冰冷的金属零件或笨重的电器配件)压在他瘦削的肩膀上,手臂的肌肉在抗议中颤抖、酸软,腰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汗水如同小溪,在沾满灰尘的皮肤上蜿蜒流淌,最终在衣领和裤腰处汇成深色的泥浆。
其他工人像影子一样在远处的通道里晃动,沉默而疏离。只有老张那粗嘎、不耐烦的吼声,会像鞭子一样突然抽进这片压抑的寂静:“磨蹭什么呢?快点!后面还有一车货等着!”声音在钢铁森林里空洞地回响。
深夜。
巨大的仓库彻底沉入死寂般的黑暗,只有远处角落一盏应急灯发出微弱惨绿的光。
林默蜷缩在所谓的“床铺”上——不过是仓库角落清理出来的一小块空地,铺着几张硬邦邦的瓦楞纸板和不知从哪个破沙发里掏出来的、散发着霉味的脏污棉絮。
浑身每一寸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着酸痛,喉咙干涩刺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粉尘的粗糙感。
黑暗深处,老鼠啃噬硬物的“咯吱”声清晰可闻,更添阴森。
那盏油污的头灯放在枕边,微弱的黄光勉强照亮他沾满灰尘、疲惫到麻木的脸颊。
镜片上厚厚的灰尘尚未擦拭。他睁着眼,望着头顶。
高耸的货架在微弱光线下投下巨大、扭曲、如同怪兽獠牙般的阴影,沉沉地压下来。
西周是无边的黑暗和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带着粉尘摩擦声的呼吸,在空旷的钢铁腹腔里孤独地回响、放大。
巨大的孤独感和身体的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窒息。然而,在这片令人绝望的尘埃与黑暗里,那根名为“活着”的弦,在身下硬纸板的触感、日结八十块的承诺和“管住”二字微弱的支撑下,依旧在胸腔深处,顽强地、微弱地绷紧着。
他闭上刺痛、布满血丝的眼睛,将自己沉入这片混合着霉味、灰尘和冰冷钢铁气息的、唯一的庇护所,也是唯一的牢笼。
意识在无边疲惫中沉浮,最终被粘稠的黑暗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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