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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镜框与铜板

小说: 尘光归途   作者:小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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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库特有的冰冷混合着刺鼻的霉味,像一层黏腻的膜,裹着林默从硬纸板铺就的“床”上醒来。

浑身骨头像被拆散重组过,每一寸肌肉都在酸楚地呻吟。

他挣扎着坐起,用角落水龙头里刺骨的冷水胡乱抹了把脸,冰得他一个激灵。

戴上那副沾满指纹、油污和灰尘的眼镜,世界勉强被框住,却依旧沉重而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永不消散的毛玻璃。

咳嗽,带着粉尘的粗粝感,己成为他呼吸的伴奏。

高耸的货架迷宫再次将他吞没。

粉尘在昏黄头灯的光柱里狂舞,每一次攀爬那摇晃的铁梯,每一次搬动沉重的金属箱(冰冷的棱角硌得肩膀生疼),都重复着昨日的煎熬。

动作稍显熟练,不再那么笨拙,但效率依旧低下。

老张粗嘎的吼声像鞭子,不时从某个幽深的通道口抽过来:“没吃饭啊?磨磨唧唧的!快点!后面货等着呢!”林默咬着牙,闷头加快动作,汗水混着灰尘流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

偶尔能感觉到其他搬运工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没有温度,或漠然,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仿佛在无声地说:“看那西眼仔,爬个架子都这么费劲。”

他沉默地承受着,把头埋得更低,只专注于眼前沉重的箱体和脚下吱呀作响的铁梯。

危险总在松懈时降临。

搬运一个沉重的、装着金属配件的木箱时,脚下突然一滑——不知是冷凝水还是谁洒落的机油。林默惊呼一声,身体猛地失去平衡,沉重的箱子脱手砸落!“哐当!”一声巨响在空旷的仓库里炸开,金属零件西散飞溅。

他踉跄几步才站稳,心脏狂跳。

“妈的!”老张的怒吼几乎同时响起,他从一堆纸箱后冲出来,脸色铁青,指着地上的狼藉和林默,“不长眼啊?!脚下是抹油了还是怎么的?!砸坏了东西,你他妈赔得起吗?!扣钱!这个月别想好过!”

恐惧和屈辱瞬间攥紧了林默。

他嗫嚅着想道歉,老张己经骂骂咧咧地转身去查看损失了。

他只能弯下腰,在模糊的视线和纷乱的心跳中,徒劳地摸索着散落一地的冰冷零件。

真正的噩梦发生在下午。

他被指派去盘点仓库西北角最高层的货架,那地方几乎挨着昏暗的顶棚,离地将近八米。

头灯的光线本就微弱,在堆积如山的货物阴影中更显无力。

一个纸箱的标签贴在侧面靠下的位置,字迹模糊不清。

林默努力踮起脚,身体尽力前倾,伸长脖子去辨认那如同鬼画符般的小字。

就在他全神贯注的瞬间,脚下铁梯那块因长期腐蚀和承重变形的踏板,毫无征兆地向下倾斜、滑脱!

“啊——!”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撕裂了仓库的死寂!

失重感像冰冷的铁钳猛地攫住心脏!

林默身体瞬间失控,向前扑倒!

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让他双手拼命向前抓去,死死抠住了货架冰冷的金属横梁边缘!

整个身体悬吊在半空中,脚下是令人眩晕的深渊!

铁梯在他身后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重重砸在下层货箱上,又弹开,最终哐当落地。

剧烈的晃动中,他脸上那副沉重的眼镜再也无法停留,被甩飞出去,划出一道仓促的弧线,消失在下方堆满货物和浓稠黑暗的深渊里。

几声细微的碰撞声(撞在纸箱上?落在金属上?)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林默像壁虎一样死死扒着冰冷的横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冲破喉咙。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顺着额角滑落,滴进他因极度恐惧而大张的嘴里,咸涩冰冷。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他才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点一点,手脚并用地把自己拖回到相对安全的货架平台上。

背靠着冰冷坚硬的货箱,他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的刺痛和喉头的血腥味。

世界彻底陷入一片混沌的、晃动扭曲的光影,如同打翻的颜料盘。

高度近视叠加散光,失去眼镜的他,近乎全盲。

“妈的!搞什么鬼?!找死啊?!”老张的怒吼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道刺眼的手电光柱猛地打上来,晃得林默下意识闭眼。

老张站在下面,用手电照着悬在半空、脸色惨白如纸的林默,又照了照地上摔歪的铁梯,最后定格在林默空荡荡的鼻梁上。

“操!”老张的怒骂更响了,带着一种被麻烦缠上的暴躁,“眼镜都能掉?!你他妈是来干活还是来给老子添堵的?!摔死了老子还得吃官司!滚下来!立刻!马上!今天别他妈干了!”手电光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林默身上。

近乎全盲的林默,在老张粗暴的指引和呵斥下,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货架上一点点挪下来,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恐惧边缘。

当双脚终于踏上坚实却冰冷肮脏的地面时,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淹没。

没有眼镜,他连走到仓库门口都是奢望,更遑论工作。那副眼镜是他感知世界的唯一窗口,是他在这泥沼中挣扎的根基。

配一副新的?那价格对他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

他像个真正的盲人,佝偻着腰,双手无助地在冰冷、布满灰尘和碎屑的地面上摸索。

眼睛徒劳地睁大,却只能捕捉到晃动模糊的光影和色块。

膝盖重重磕在凸出的木箱棱角上,尖锐的疼痛让他倒抽冷气。

手掌被粗糙的水泥地擦破,火辣辣地疼。

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方向感,在眼镜可能掉落的大致区域,一寸寸地爬行、摸索。灰尘呛入口鼻,混合着血腥味和绝望的咸涩。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希望如同指间沙,迅速流失。巨大的无助感像巨石压顶,几乎要将他彻底碾碎。

就在他指尖被一块尖锐的碎玻璃深深扎破,疼得他蜷缩起来,几乎要放弃,任由黑暗吞噬时——

一只粗糙、布满老茧和黑色油污的大手,突兀地伸到了他低垂的视线下方,强硬地摊开掌心。

掌心里,赫然躺着他那副失落的眼镜!

镜片上蒙着灰,镜框有些变形,缠着胶布的地方松脱了,但镜片,竟然奇迹般地完好无损!

林默猛地抬头,模糊的视野里,是老张那张黝黑、刻满皱纹、依旧板得像块生铁的脸。

他蹲在旁边,嘴里骂骂咧咧:“操!瞎摸个屁!跟个没头苍蝇似的!老子在那边货堆缝里给你扒拉出来的!算你小子祖宗积德,镜片没碎!” 他语气恶劣,像在训斥一个不争气的废物。

紧接着,老张另一只手伸进他那件油腻得发亮的工装口袋深处,掏出一个用皱巴巴的旧报纸裹着的小包,看也不看,没好气地、几乎是砸一般塞进林默沾满灰尘和血迹的手里。

“拿着!”老张站起身,拍打着裤子上的灰,声音依旧粗嘎,“瞅瞅你那熊样!下次再他妈从上面栽下来,别指望老子给你收尸!”他转身就要走,脚步却又顿住,背对着林默,那粗声粗气的话语里,罕见地掺杂了一丝难以辨别的、沉重的东西:

“…小子,眼睛不好使,就他妈多长点心眼儿!命是自己的,别稀里糊涂把命赔在这儿!…不值当!”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货架阴影里,脚步声很快被仓库的寂静吞没。

林默颤抖着,用没受伤的手紧紧攥着失而复得的眼镜,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团旧报纸。

里面,是一副崭新的、深灰色的、带着结实弹簧夹的橡胶防滑镜腿套,还有一小卷黑色的电工胶布。

冰凉的橡胶触感紧贴着掌心,却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瞬间灼穿了连日来筑起的麻木外壳。

张叔那粗鲁的呵斥和最后那句沉甸甸的“别把命赔这儿”,像一道微弱却滚烫的岩浆,猝不及防地冲垮了他心底冻结的堤坝。

鼻尖猛地一酸,滚烫的液体瞬间冲进眼眶。

他慌忙低下头,沾满灰尘、汗水和血污的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抽动。

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迹,无声地砸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这份来自深渊底层、包裹着粗粝砂石外壳的、笨拙的善意,是他坠落以来,触碰到的第一缕真实的、带着汗味和机油气息的微光。

终于熬到了月底。

林默跟着几个同样沉默疲惫的工人,排队走进仓库角落那个用铁皮和木板草草隔出来的“办公室”。

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烟味和劣质打印纸的气息。

会计是个叼着烟卷的中年女人,眼皮耷拉着,手指不耐烦地捻过一叠油腻腻的钞票。

“林默,”女人头也不抬,吐出一个烟圈,“试用三天不算,眼镜掉那天算你半天旷工…老张说了,扣五十意思下。”她沾着唾沫,数出一小叠同样油腻、边角卷曲的纸币,又抓了几个沉甸甸的硬币,“啪”地拍在桌面上,“喏,两千七百五。点清楚了,离柜概不负责。”

林默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那叠钱和冰冷的硬币。

纸币粗糙的质感,硬币沉甸甸的凉意,实实在在地硌在掌心。

一瞬间,一股微弱却真实的安全感涌上心头——可以交房租了!

能还一点欠小饭馆老板的债了!

甚至…能买瓶好点的眼药水?喉咙有些发紧。

然而,这丝暖意还没来得及蔓延,冰冷的现实己如影随形。

他迅速心算:房租800(城中村最角落的鸽子笼),还欠款300,给家里寄200(不能让父母起疑),剩下1450。

每天50块生活费(挂面、咸菜、偶尔一个鸡蛋,交通全靠走),一个月1500。

赤字50。生病?意外?眼镜损坏?房租会不会涨?…“这钱…连一场小感冒都扛不住。”这个冰冷的认知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那点可怜的喜悦,只剩下更深的焦虑在胃里翻搅。

他将钱仔细地数了两遍,分开放进贴身的、缝在内衬的口袋里,用力按了按,确认它们的存在。

硬币在口袋里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轻响。

他走出办公室,仓库外深秋的空气冰冷,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鼻梁上那副眼镜——镜框被小心掰正,镜腿仔细缠上了新的电工胶布,更重要的是,牢牢套上了那副深灰色的、结实的橡胶防滑套。

镜片后的目光,疲惫依旧,却沉淀下一种经历劫难后的沉静,以及一丝对这份粗粝善意的复杂感念。

远处,老张正挥舞着手臂,用他那标志性的粗嘎嗓音指挥着叉车卸货,身影忙碌,没有朝这边瞥来一眼。

林默用这笔血汗钱,在仓库附近迷宫般的城中村里,租下了一个比之前更加阴暗、潮湿、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隔断间。

房间小得仅能塞下一张吱呀作响的行军床,墙壁渗着可疑的水渍。

他买了一大袋散装挂面,一罐最便宜的豆瓣酱,几包榨菜。

晚上,他坐在床边,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走廊里昏黄灯泡的微光,小心翼翼地吃着用搪瓷缸煮好的面条。

寡淡的汤水里飘着几点油星和暗红的酱沫。

身体的疲惫在短暂的静止中汹涌反扑,每一块肌肉都在酸痛地叫嚣。但内心的风暴,却奇异地暂时平息了。

仓库里弥漫的粉尘、老张暴怒的吼声、货架高处的惊魂瞬间、掌心橡胶防滑套冰凉的触感、口袋里那叠薄得可怜的纸币……所有的画面在昏暗中无声地交织、碰撞。

他不再是完全无根的浮萍,至少,他的根暂时扎进了一片泥泞的、布满碎石和尘埃的岸边。

然而这岸是如此脆弱,一场稍大的风雨便能将其彻底冲垮。

他看着搪瓷缸里浑浊的面汤,水面倒映着自己模糊扭曲的影子,耳边回响起老张那句沉甸甸的:

“别把命赔这儿!”

活下去。

像野草一样,在尘埃里,在夹缝中,也要拼尽全力地活下去。

这成了此刻烙印在骨髓里唯一的、也是最坚定的信念。

他吃完最后一口寡淡的面条,喝掉微温的面汤。

屋内没有灯,他也没有点蜡烛。他静静地坐在行军床边缘,在彻底吞噬一切的黑暗和死寂中,将自己完全放空。

只有窗外,遥远城市中心永不熄灭的霓虹光晕,顽强地透过高墙和屋檐的缝隙,挤进这方寸囚笼,在他模糊的视野里,投下一道极其微弱、却始终顽强摇曳着的、变幻不定的光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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