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天河决了口子,把整座城市摁进了浑浊的水底。
林默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街道的河流里,冰凉的污水没过了膝盖,每一次抬腿都沉重得像拖着铁锚。
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带着蛮横的力道,工装早己湿透,深蓝色紧贴皮肤,肩膀那块被雨水浸染得更深的印记仿佛一块冰冷的烙铁。
狂风撕扯着他,几乎要把他掀翻在这片水泽地狱里。
他只能死死低着头,像一头负重的老牛,在喧嚣狂暴的雨声中辨认着回出租屋的路。
疲惫和麻木,如同这漫天雨水,早己浸透了他的骨头缝。
转过街角,一点光亮刺破了混沌的雨幕——24小时便利店。
那光亮微弱,却成了溺水者眼中唯一的浮木。林默踉跄着扑向那狭窄的塑料雨棚,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玻璃门上,震得门框嗡嗡作响。
他大口喘着粗气,抹去糊住眼睛的雨水。
玻璃门内,明亮的灯光下,货架上整齐码放着五颜六色的商品,温暖、干燥、富足,与他此刻的狼狈形成了最尖锐的讽刺。
这里不是他的归处,只是一个喘息片刻的孤岛。
就在他喘息稍定,咬紧牙关准备再次冲进那片狂暴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雨棚最幽暗的角落。
那里蜷缩着一团小小的影子。
起初以为是堆被丢弃的破布,但那抹刺目的白色在昏暗中正剧烈地、无声地颤抖着。
林默下意识地转过头。
那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单薄白色棉布连衣裙的女孩。
裙子早己被雨水彻底浇透,紧紧吸附在身上,勾勒出过分瘦削、几乎嶙峋的轮廓。
她双臂死死环抱着膝盖,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湿透的长发像纠结的海藻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
整个人缩成一团,如同被狂风骤雨拍落在地、即将碾碎成泥的花瓣,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浑浊的积水漫过了她脚上廉价的帆布鞋,身边空空荡荡,没有任何雨具或行囊。
林默的心像是被一根冰冷的锈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
他不是什么热心肠,生活的砂轮早把他打磨得粗糙而冷漠,自保是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可眼前这团在风雨中瑟缩、随时可能熄灭的白色微光,却硬生生撬开了他心底某个早己封存、落满灰尘的角落——那里似乎也蜷缩着一个同样无助的影子。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手指在湿漉漉的工装裤口袋里无意识地摸索。
指尖触到的除了那叠微薄、被体温烘得半湿的薪水,还有一样东西——一条叠得方方正正、边缘脱线、略显粗硬的旧毛巾。仓库发的劳保品,唯一的用处是擦汗。
他犹豫了,只有几秒,指尖感受着毛巾粗糙却干燥的纹理。
最终,他还是把它掏了出来,动作带着一种生疏的笨拙,却又有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没有言语,他向前挪了一步,将毛巾首接递到那蜷缩的身影前。
手臂暴露在狭窄雨棚之外,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袖管。
女孩被惊动了,猛地抬起头。
一张巴掌大的脸猝不及防地撞进林默的视线。
没有一丝脂粉,苍白得近乎透明,此刻被雨水和寒气浸染得泛出青灰。
五官小巧,眉眼清秀,却脆弱得像一件布满冰裂纹的薄胎瓷器。
那双眼睛尤其大而圆,此刻盛满了惊惶、无助,还有一丝被陌生人侵入安全距离的警惕。
雨水顺着她湿透的发梢、苍白的面颊不断滚落,细密的水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在便利店惨白的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冰冷的光。
林默有些恍惚,那些滚落的水痕,究竟是雨水,还是她无声的眼泪?
“谢…谢谢…” 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像狂风中一根随时会断裂的蛛丝。
她看着毛巾,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林默同样湿透的工装和他脸上的雨水。
林默没说话,只是执拗地又将毛巾往前递了半分,眼神示意她拿走。
女孩迟疑着伸出手。她的手指冰凉,指尖在接过毛巾的瞬间,不经意地擦过林默的手背。
粗糙!
一层明显的、硬硬的薄茧刮过皮肤的感觉,与他视线里这张脆弱易碎的脸孔形成了强烈的、令人心悸的反差。
这绝非养尊处优的手。
她接过毛巾,胡乱地擦拭着头发和脸颊,动作仓促,带着一种急于摆脱狼狈的窘迫。
然而湿透的衣物紧贴肌肤,寒冷如同跗骨之蛆,她的颤抖没有丝毫停歇。
林默看着她单薄的湿衣,又看看外面依旧倾泻如注、没有丝毫减弱的暴雨。
他沉默地侧过身,从肩上那个同样湿透、磨得发白的帆布包里,掏出了一把折叠伞。伞骨有些歪斜变形,伞面洗得褪了色,显出廉价的灰白。
“拿着,” 他把伞递过去,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搬运重物后的疲惫,语气不容置疑,“快回家。”
女孩的目光在伞和林默空空的手之间慌乱地移动,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用了…你自己…” 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里面是深怕麻烦别人的惶恐。
林默没再给她拒绝的机会。
他首接把伞塞进她握着毛巾的手里,动作干脆得近乎粗鲁,带着仓库里指挥搬运时不容置喙的强硬。
他抬眼扫了一下墨黑的天幕,又扫过女孩冻得发紫、微微哆嗦的嘴唇。
“拿着!” 他加重了语气,像砸下一块石头。然后,不等她有任何反应,猛地吸了一口饱含水汽的冷空气,矮身一头扎进了狂暴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如同千万根钢针,瞬间将他彻底穿透,比之前更甚百倍。
他不管不顾,只是奋力地、笨拙地在没膝的浊水中奔跑起来,朝着出租屋的方向。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的脸,模糊了视线,灌进耳朵、鼻子,呛得他一阵窒息。每一步踏下,都溅起浑浊的水花。
身体里仅存的热量在飞速流逝,寒意像淬毒的针,顺着血管扎进骨髓深处。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轰鸣:离开这里,回到那个冰冷但属于他的壳里。
身后,便利店那片虚假的光晕和雨棚下那抹刺眼的白色,在无边的黑暗和喧嚣的雨幕中迅速褪色、模糊、消失不见。
终于撞开那栋老旧筒子楼摇摇欲坠的单元门,爬上吱呀作响、散发着腐朽气味的楼梯。
湿冷的钥匙在同样湿冷的手里打滑,几次才捅进锁眼。
门开,一股熟悉的霉味、灰尘味和挥之不去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将他吞没。
狭小的空间里,一张吱嘎作响的铁架床,一张瘸腿的桌子,一个门关不严的破衣柜,就是他世界的全部。
他像一袋被丢弃的湿水泥,首接瘫倒在硬板床上,连扯掉湿透工装的力气都没有。
极致的寒冷从西肢百骸汹涌蔓延,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磕碰着,发出清晰的“咯咯”声。
喉咙干得发痛发紧,像被砂纸磨过,太阳穴也开始突突地跳着疼。
他扯过床上唯一那床薄得透光的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湿冷在加剧。
窗外,暴雨依旧疯狂地抽打着玻璃,发出令人心悸的噪音。意识在寒冷和极度的疲惫中沉沦、模糊。
然而,那个便利店檐下剧烈颤抖的白色身影,那双盛满惊惶和雨水的大眼睛,以及指尖残留的那抹硬硬的、粗糙的触感,却顽固地在昏沉的脑海里盘旋、放大,挥之不去。
他知道,这场高烧,躲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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