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油、机油、橡胶混合的独特气味，取代了烂尾楼的霉腐与街头的寒风，成为林默鼻腔里最安定的背景。昏黄的灯泡悬在“老陈汽修铺”低矮的顶棚下，将堆满工具、零件和油渍的地面照得影影绰绰。卷闸门拉下一半，隔绝了深秋夜里的凉意。铺子里只剩下林默一人，空气里回荡着水箱冷却的轻微“嘀嗒”声，和他自己沉稳的呼吸。
他脱下那件沾满油污、却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外套，小心地挂在门后钉子上。里面是一件同样沾染了岁月和机油痕迹、但领口袖口还算完整的旧T恤。他没有立刻去角落那个用木板隔出的、仅容一床一桌的“休息间”，而是径首走向角落一个蒙着厚厚灰尘、半人高的铁皮工具箱。
这工具箱是老板老陈淘汰的，边角有些锈蚀，但足够厚重结实。林默蹲下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他没有拉工具箱的抽屉，而是将手伸到工具箱最底层，用力拖出一个用几块废弃汽车隔音棉垫着的、方方正正的——带锁的旧饼干铁罐。
铁罐是“嘉士利”牌的，红黄相间的漆皮早己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哑的铁皮本色。罐身有几处轻微的凹陷，记录着它随主人辗转的颠簸。最大的不同，是罐口那个简陋却牢固的小铜锁。这是林默用第一个月工资的一部分买的，花了他整整十五块钱，当时心疼了很久，却觉得无比必要。
他摸索着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用红绳仔细穿好的、磨得光滑的铜钥匙。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铺子里格外清晰。他掀开盖子，一股混合着旧报纸油墨、干燥剂和……钱的味道扑面而来。
罐子底部，整整齐齐铺着一层裁剪好的、微微泛黄的旧报纸。那是他从废旧报纸堆里精心挑选的，没有油墨污渍的部分。报纸之上，便是他两年血汗的结晶——一叠叠、一卷卷、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和硬币。
储蓄细节，便是他生活的全部注脚。
最大面额的是三张旧版的、深绿色的百元钞票。纸张厚实，伟人头像的凹印摸起来清晰有力。这是老陈过年时发的“大红包”，他一张都没舍得破开。林默固执地认为旧版钞票更“实在”，潜意识里总觉得那些新版的、带塑料线的红票子，说不定哪天就被哪个刁钻的验钞机“不认”了，还是老钱可靠。
下面是一小叠五十元和二十元的钞票，新旧混杂，都被他一张张仔细抚平，按面额大小叠放，边角对齐。再往下，是数量更多的十元、五元和一元纸币，同样被捋得平平整整。最底层，则是沉甸甸的一堆硬币。一元的钢镚儿、五毛的黄铜币、一毛的铝币，分门别类，用橡皮筋仔细捆扎成圆柱。这些硬币大部分来自找零，小部分是他特意去银行换的——他觉得沉甸甸的金属，比轻飘飘的纸更有“分量感”。
林默小心翼翼地将整个铁罐捧出来，放在旁边一张擦拭干净、但仍残留着顽固油渍的工作台上。昏黄的灯光下，那些叠放的纸币边缘反射着柔和的光晕，捆扎的硬币则像一块块小小的金砖。
情感仪式，在每晚关店后的寂静中庄严上演。
他拉过一张矮凳坐下，没有急于清点总额——这个数字早己刻在他心里。他开始了每晚雷打不动的仪式：数钱。
不是快速的清点，而是缓慢的、带着触感的抚摸。
他伸出右手。这双手早己不复当初在仓库冻裂、在工地磨破的模样。指节粗大，掌心覆盖着厚厚的老茧，指甲缝里深深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油污，那是无数次拆卸螺丝、搬运零件、接触机油留下的印记。几道浅白色的旧疤（烫伤、玻璃划痕）如同蜿蜒的小溪，在黝黑的皮肤上若隐若现。
他的拇指和食指，带着薄茧和顽固的油渍，轻轻捻起最上面那张旧版百元钞的边缘。触感微糙而坚韧。他缓慢地、极其仔细地，用指腹过票面，感受着那特有的凹版印刷纹理，从伟人的衣领，到庄严的国徽，再到右下角繁复的花纹。仿佛在确认它的真实，确认它存在的温度。
然后，他放下这张，再拿起下一张五十元……动作轻柔而专注，如同鉴赏稀世珍宝。
油渍不可避免地沾染在相对洁净的钞票上，留下淡淡的、透明的指纹痕迹。这些痕迹在灯光下并不明显，但林默知道它们就在那里。这些是他存在的印记，是他用这双沾满油污、布满伤痕的手，一点一滴挣来的证明。每一个指纹，都对应着一次被千斤顶压得龇牙咧嘴的坚持，一次趴在车底被机油滴进眼睛的酸涩，一次寒冬清晨第一个推开店门的冷冽，一次婉拒工友下班后小酌的寂寞。
他数得很慢，一张一张，一枚一枚。硬币在他掌心碰撞，发出清脆悦耳、如同仙乐般的“叮当”声。这声音在寂静的铺子里回荡，是他一天劳作后最美妙的犒赏，是他对抗过往所有“金属哀鸣”的最有力武器。纸币翻动时，则发出“沙沙”的轻响，像秋风吹过丰收的麦田。
数完最后一枚捆扎好的一角硬币，他轻轻吁了一口气。总数没有变化，但每一次清点，都让这个数字在他心里沉淀得更加坚实。他没有将钱立刻放回铁罐，而是让它们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微光。
他凝视着它们，眼神不再是空洞的绝望，而是一种深沉的、饱含血汗的满足与难以言喻的珍视。两年。七百多个日夜。从烂尾楼的“正”字诅咒，到如今这罐子里沉甸甸的“叮当”作响。每一分钱都浸透了他的汗水、油污，甚至偶尔不小心蹭上的血丝（修理锋利零件时）。它们是他用沉默的劳作、用身体的疲惫、用近乎苛刻的节省，从命运的指缝里，一分一厘抠出来的未来。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钱，而是用那布满油渍和旧疤的手指，轻轻地、充满感情地抚摸过铁罐冰凉的边缘。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让他感到无比安心。带锁的饼干罐，铺着防潮报纸的底，旧版的百元钞，油污留下的透明指纹，硬币碰撞的“叮当”声……这一切，构成了他颠沛流离后，为自己构筑的第一座、也是唯一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一座由血汗和微薄希望浇筑的堡垒。他关上灯，将铁罐小心地锁好，藏回工具箱深处。黑暗中，他似乎还能听到那悦耳的“叮当”余韵，像一颗在冻土深处顽强跳动的心脏，预示着即将破土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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