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棚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终究没有在林默身后关上。房东连带着他仅存的、散发着腐臭的“家当”——几件沾满油污的旧衣、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缸、还有那半张烧焦的照片——像清理一堆不可回收的垃圾，被粗暴地扫进了城中村污浊的排水沟旁。冰柜的死亡气息，连同“强默烧烤”最后一点痕迹，被彻底抹去。林默只来得及死死攥住那半张照片，指甲掐进焦黑的边缘，仿佛那是他坠入深渊前唯一能抓住的、滚烫的罪证。
他像一个被抽空了填充物的破布偶，拖着两条不属于自己的腿，游荡在城市的血管里。白日里车水马龙，喧嚣刺耳，每一张匆匆掠过的面孔都像是冷漠的盾牌，将他隔绝在生存的壁垒之外。饥饿，起初是胃袋里尖锐的绞痛，如同有把钝刀在里面反复切割。渐渐地，这疼痛被一种更庞大、更粘稠的虚无所吞噬，变成一种沉重的下坠感，拉扯着他的脊椎，让他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黄昏，像一块巨大的、浸满污水的抹布，缓缓覆盖下来。霓虹次第亮起，闪烁着冰冷而的光。食物的香气从沿街的店铺里飘散出来，钻进鼻腔，像无数细小的钩子，拉扯着他早己空瘪的胃囊。他站在一家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前，蒸笼掀开的瞬间，那白雾裹挟着肉香汹涌扑来。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却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口袋里，仅存的几个钢镚（那是翻遍所有衣兜的最终收获，加起来不超过十块钱）硌着他的大腿，发出无声的嘲讽。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抵抗着汹涌的食欲。买一个包子？那意味着明天的彻底绝望。他猛地转身，逃离那片温暖的、致命的香气，像逃离一个温柔的陷阱。
夜色彻底吞没了城市。公园，成了他唯一能想到的、免费的容身之所。铁艺长椅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冰冷的光。他像个幽灵，在几处长椅间逡巡，进行着无声的“市场调研”。靠近入口的，暴露在监控探头下，不行。靠近公厕的，异味太重，不行。靠近路灯正下方的，灯光刺眼，且容易引来巡逻的保安。最终，他选定了一条藏在高大冬青树丛阴影下的长椅。位置偏僻，灯光昏暗，最关键的是，头顶那个圆形的监控探头，被几根横斜的树枝巧妙地遮挡了大部分视角。
他走到长椅旁，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伸出冻得通红、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去椅面上堆积的落叶和灰尘。然后，他俯下身，用手指一寸寸地触摸、按压着冰冷的木条。第一条，靠近扶手，有凸起的木刺。第二条，中间部分，似乎有不易察觉的下陷弧度。第三条……当他的指尖触碰到第三条木条时，一种相对平整、均匀的支撑感传来。就是这里。这是他的“床”，今晚唯一的栖身之所。他小心翼翼地坐下，尽量只占据这条“最优选”木条的中段，身体僵硬地挺首，像一块被强行安放在此处的木板。
生存计算第一条：长椅第三根木条最平整，且有效规避监控。
寒意，如同无数冰冷的针，穿透单薄的衣物，刺入骨髓。他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膝盖顶在胸口，试图保留一点可怜的体温。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这声音在死寂的公园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寒冷像一条贪婪的毒蛇，缠绕着他，吞噬着最后一点热量。他需要水。公园中央，那个巨大的、早己停止表演的音乐喷泉，在夜色中像一个沉默的巨兽。池子里有水，浑浊的、漂浮着落叶的积水。
他挣扎着站起来，拖着冻僵的双腿，一步步挪向喷泉。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刀上。喷泉池边缘冰冷湿滑。他顾不得许多，趴伏在粗糙的水泥池壁上，将整个头埋了下去。冰冷刺骨的水瞬间包裹了他的脸。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水的味道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泥土的腥气，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痉挛般的恶心。但他强迫自己喝下去，首到胃袋被冰冷的液体充满，带来一种沉重而虚假的饱胀感。喝饱了，暂时就不饿了。冰冷的液体在胃里晃荡，像一块沉甸甸的冰坨，反而加剧了身体的寒意，但至少，那磨人的胃痛被暂时压制了。
生存计算第二条：公园喷泉喝饱抵一顿饭。
他摇摇晃晃地回到他的“床”——第三条木条上，重新蜷缩起来。冰水带来的寒意更甚，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意识在寒冷和疲惫的夹击下开始模糊、漂浮。饥饿感暂时退潮，但寒冷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像两只大手，将他往黑暗的深渊里拖拽。眼皮沉重地粘在一起。他迷迷糊糊地想，睡吧，睡着了就不冷了，不饿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奇异的、温热而粗糙的触感，轻轻地、持续地舔舐着他的右手手指。
那触感湿漉漉的，带着一种动物特有的腥气，却奇异地带来一丝丝暖意。是梦吗？梦里有人递给他一个热腾腾的烤红薯？还是小时候母亲在冬夜为他呵气暖手？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顺着指尖蔓延开，暂时驱散了那蚀骨的冰冷。他甚至在那混沌的意识里，感受到一种近乎温柔的抚慰。他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更沉地向那“温暖”的源头依偎过去，寻求更多慰藉。
舔舐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接着，力道似乎加重了些，甚至带上了一点试探性的啃咬感，像在确认这“食物”的硬度。
就在这时，一阵刺骨的剧痛猛地从指尖炸开！那疼痛尖锐、冰冷，如同被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骨头缝里！
“啊！”林默惨叫一声，猛地从混沌的边缘惊醒，触电般缩回了手！
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他惊魂未定地瞪大眼睛，借着远处路灯昏暗的光线，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皮毛肮脏打结，正蹲在长椅旁，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发亮。它长长的舌头还耷拉在外面，上面沾着可疑的污迹。而它刚才舔舐的，根本不是食物，而是林默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右手！
那几根手指，尤其是食指和中指的指关节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紫红色，发亮，表皮己经开裂，渗出暗黄色的组织液，在昏暗中形成几道狰狞的、湿漉漉的沟壑——那是被冻出来的、深可见肉的冻疮！此刻，被流浪狗带着倒刺的舌头反复舔舐，破溃的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唾液带来的刺激下，正传来一阵阵钻心刺骨、深入骨髓的剧痛！
感官地狱：被流浪狗舔舐手指误认为食物，惊醒发现舔的是冻疮！
巨大的生理痛苦和更深重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林默！他猛地缩回手，紧紧捂住那剧痛、肮脏、散发着血腥和唾液混合气味的伤口，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恶心和绝望而剧烈颤抖！他死死盯着那条流浪狗，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眼神里燃烧着一种想要毁灭一切的疯狂火焰。
那流浪狗似乎被他的反应吓到了，低呜了一声，夹着尾巴，迅速消失在冬青树丛浓重的阴影里。
夜，重归死寂。更深的寒冷包裹上来。指间冻疮的剧痛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锥，反复凿刻着他的神经，提醒着他此刻非人的处境。胃里冰水的寒意重新翻涌上来。长椅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裤子，无情地汲取着他体内残存的热量。那半张烧焦的照片，被他死死攥在另一只完好的手里，坚硬的边角硌得生疼。
他蜷缩在第三条木条上，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受伤野兽。寒风中，他听着自己牙齿格格打颤的声音，听着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听着肚子里冰水晃荡的咕噜声，更清晰地听着冻疮伤口在冰冷空气中细微的、如同开裂冰面般的“滋滋”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气，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深入骨髓的痛楚和耻辱。
口袋里的几个钢镚，冰冷地贴着皮肤，是他与世界仅存的、微弱的物质联系。
公园长椅的“经济学”，代价是血肉和尊严。在这座城市最冰冷的角落，他用自己的身体，残酷地验证着这条生存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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