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后的黎明，带着一种死寂的清醒。塑料棚顶的积水沉重滴落，砸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像是为昨夜那场毁灭敲打的丧钟。林默靠着冰冷的棚壁坐了一夜，浑身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却压不住心头那片不断蔓延的麻木。怀里那本被雨水泡得、红色墨迹晕染成狰狞血痕的记账本，沉重得如同墓碑。
天光惨白地渗进棚内，照亮一片狼藉。空荡荡的三轮车架歪在角落，像被抽去脊梁的骸骨。冰柜散发出的腐臭味，经过一夜的发酵，更加浓烈、顽固，如同实质的绝望粘稠地弥漫在空气里，钻进鼻腔，渗入肺腑，令人窒息。
“钱…”一个干涩嘶哑的声音从林默喉咙深处挤出，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声音不属于他，像砂纸摩擦铁锈。这个字眼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破了麻木的外壳。铁盒！被城管抄走的旧饼干铁盒！那是最后的命根子！里面还有…还有他昨天出摊前放进去的、准备今天交部分房租的现金！
一股近乎疯狂的求生欲猛地攫住了他。他挣扎着站起来，双腿麻木僵硬，几乎摔倒。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踉跄着扑向昨夜被城管粗暴翻检、如今只剩下破烂家什的角落。纸箱被掀翻，杂物被扒开，沾满油污的抹布、断裂的竹签、空调料瓶…他发疯似的翻找着，手指在冰冷的泥水和污物里抠挖。没有！除了垃圾，什么都没有！
他猛地转向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冰柜。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阿强会不会…会不会把钱藏在这里？他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掀开沉重的冰柜盖。那股混合着血腥和蛋白质腐败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脸上。他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冰柜里，灰绿粘稠的肉块在浑浊的血水中沉浮，白色的脂肪像腐烂的棉絮。绝望像冰柜里的寒气，瞬间冻僵了他最后一丝侥幸。钱不可能在这里。
“阿强！阿强！”他转身，对着空荡、腐臭的塑料棚嘶吼，声音破裂，带着哭腔和滔天的愤怒。回应他的，只有滴水的回声和冰柜里苍蝇兴奋的嗡鸣。
他必须找到阿强！找到那个在城管到来前精准“消失”的人！公用手机！他们共用一张便宜的手机卡，插在一个破旧的备用手机里，平时就扔在角落的破木箱上，方便联系供货商和应对突发。
林默跌跌撞撞扑向那个木箱。上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他发疯似的拉开每一个抽屉，掀开每一个纸盒，连地上散落的破布都不放过。没有！那个熟悉的、屏幕碎裂的廉价手机，连同那张维系着他们最后一点“合作”关系的SIM卡，彻底消失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瞬间冻结了血液。他颤抖着掏出自己那部老旧的手机，屏幕上布满了昨夜雨水的湿痕。他凭着记忆，手指僵硬地按下那串烂熟于心的公用号码。
听筒里一片死寂。接着，一个冰冷、机械、毫无感情的女声清晰地响起：
“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not in service…”
“空号…”林默喃喃地重复着，手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泥泞的地面。这两个字像两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不是关机，不是停机，是空号！这意味着号码被彻底注销、抹除，从这个世界上擦得干干净净！阿强不是暂时离开，他是处心积虑地、彻底地抹去了自己存在的痕迹！
“房租！林默！阿强！滚出来！”
房东尖利刻薄的吼声，如同索命的咒语，穿透薄薄的棚布，狠狠刺了进来。紧接着是粗暴的拍门声，震得整个塑料棚都在簌簌发抖。
林默像一具提线木偶，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僵硬地拉开棚门。房东那张干瘦刻薄的脸挤在门缝里，三角眼里射出刀子般的光，手里捏着一张纸片。
“聋了还是死了？钱呢？！”房东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默脸上，“今天不交钱，立刻给老子滚蛋！连带棚子里这些破烂，全给老子清出去喂狗！”
林默嘴唇翕动着，喉咙像是被那腐臭味堵死，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他只能徒劳地摇头，眼神空洞。
“没钱？哼！”房东嘴角扯出一个恶毒的冷笑，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刻。他扬起手中的纸片，在林默眼前用力抖了抖，发出哗啦的脆响。
“看看！这是什么？！阿强那王八蛋，三天前就把这破棚子连带里面所有破烂，转租给收废品的老刘了！合同都签了！押金都退给他了！白纸黑字！老刘今天下午就来收地方、清垃圾！”
伪造签名！
林默瞳孔骤然收缩，一把夺过那张所谓的“转租合同”。纸张崭新得刺眼。甲方赫然是房东的名字，乙方…乙方竟然是“林默”？！下面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潦草签名，拙劣地模仿着他的笔迹！旁边还按着一个模糊的红指印！
“这…这不是我签的！我没签过！”林默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冤屈而扭曲变调，手指几乎要将那虚假的合同捏碎，“阿强！是阿强！他伪造的！”
“放屁！”房东一口唾沫啐在地上，劈手夺回合同，指着签名处下方一行小字，“看清楚！‘本人承诺转租物内一切物品归属权一并转让，原押金收据作废’！押金？哼！”他另一只手又甩出一张纸，赫然是押金收据的复印件！上面模糊的印章和林默模糊的签名，正是当初交押金时房东开具的那张！
“原件呢？原件在我这存档！这才是真的！”房东指着复印件，又猛地指向林默的鼻子，“阿强拿着这个假收据的复印件，还有这份假合同，三天前就把押金从我这儿骗走了！整整两千块！他说是你同意的！说你们干不下去了！现在你跟我说你不知道？鬼信！我看你们就是一伙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合伙坑老子的钱和房子！呸！”
押金收据原件被替换！
林默如遭雷击，浑身冰冷。他明白了！阿强不仅伪造了转租合同，模仿了他的签名，更是在某个他毫无察觉的时刻，偷走了房东手里那张真正的押金收据原件！然后用一张模糊不清的复印件，配合伪造的合同，骗取了本该属于他们两人、或者至少需要两人共同签字才能拿回的押金！两千块！那是他们初期投入的血汗钱！
“他人呢？！阿强人呢？！”林默目眦欲裂，抓住房东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肉里，声音嘶哑如同野兽咆哮。
“滚开！”房东嫌恶地一把甩开他，力气大得惊人，“你问我？老子还想找他呢！卷了老子的押金，还坑了你这个蠢货！跑路的跑路，背锅的背锅！活该！下午一点前，不滚，老子就叫人来把你这堆垃圾连同你一起扔出去！”房东狠狠瞪了他一眼，像看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转身“砰”地关上了院门，落锁的声音冰冷刺耳。
塑料棚里死一般寂静。冰柜的腐臭更加浓郁。林默站在门口，像一尊被彻底抽去灵魂的泥塑。被骗走的押金（两千块），被收缴的铁盒（里面的流动资金），腐烂的食材（最后的“本钱”），拖欠的三个月房租（巨大的债务），被转租的场地（生存空间的彻底剥夺）…阿强像一道精准的方程式，将他林默所有残存的价值和希望，一丝不剩地彻底蒸发了！留下的，只有无穷的债务、无法洗刷的冤屈和这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废墟。
冰冷的愤怒和蚀骨的绝望在胸腔里翻江倒海。他猛地转身，踉跄着扑向那个昨夜被粗暴收缴后留下的、唯一还能证明一点“强默烧烤”存在痕迹的地方——那个简易烧烤炉曾经摆放的位置。炉子被城管抬走了，只留下地上一滩昨夜被雨水冲刷过、依然发黑油腻的污迹，以及一堆冰冷的、混杂着灰白色灰烬和未燃尽炭块的残渣。
他像疯了一样，跪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双手不顾肮脏和刺痛，疯狂地在那堆余烬残骸里扒拉着。炭灰沾满了他的手指、手臂，黑色的污迹混合着昨夜残留的雨水，在他脸上、衣服上涂抹开。他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只是本能地挖掘，仿佛这堆死灰里埋着阿强背叛的罪证，埋着他自己彻底破碎的人生答案。
突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一小片异样的、硬硬的、边缘有些卷曲的东西。不是炭块，也不是石头。他心脏狂跳，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上面的灰烬。
一片烧焦的硬纸片显露出来。边缘蜷曲焦黑，大部分己经炭化，只有中心一小块还勉强保持着纸的原色和图案。
那是半张照片。
被烈焰无情地吞噬过。
照片上，背景是刚租下这个小院时充满希望的阳光。两个勾肩搭背的年轻人，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手里还拿着第一批烤出来的、有些焦糊的肉串。左边那个笑容张扬、带着点痞气的，是阿强。右边那个笑容腼腆、眼神里充满信任和憧憬的，是林默自己。
然而现在，火焰像命运残酷的手，精准地撕裂了这张象征兄弟情谊和创业梦想的合影。照片从中线被烧毁，阿强的那一半几乎完全化为焦黑的灰烬，只残留一点他手臂的模糊轮廓。而林默自己的这一半，也被火焰舔舐了大半张脸。他腼腆的笑容被烧得扭曲变形，只留下半只瞪大的、充满惊愕和茫然的眼睛，以及被火焰燎过的头发痕迹。照片下方，原本写着“强默烧烤，开业大吉！”的红色手写字，也只剩下了一个残缺的、孤零零的、被烟熏火燎得模糊不清的——
“强”。
林默跪在冰冷的灰烬里，双手捧着这片承载着过往所有美好与信任、如今却只剩下自己半张惊恐残脸和一个背叛者名字烙印的焦黑残骸。照片边缘滚烫的余温似乎还未散尽，灼烧着他的指尖，更灼烧着他的心脏。
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不成调的声响，像是濒死的窒息，又像是灵魂深处最彻底碎裂的声音。棚顶滴落的冰冷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滑过脸颊，滴落在照片上那个孤零零的“强”字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污浊的黑色水渍。
塑料棚外，城中村开始了它嘈杂而冷漠的新一天。叫卖声、争吵声、孩子的哭闹声隐隐传来。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线，斜斜地照进棚内，照亮了林默手中那半张烧焦的照片，照亮了照片上那只仅存的、充满惊愕和空洞的眼睛，也照亮了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早己分不清是雨是泪的冰冷水痕。
阿强像一道完美的“蒸发方程式”，带走了所有可卷走的价值，留下他林默，在这片恶臭弥漫的废墟里，捧着这半张烧焦的合影，成为这场背叛唯一的、永恒的孤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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