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强摔门而去后留下的满地狼藉和刺鼻酒气，像一层凝固的油污，封住了塑料棚的出口，也封住了林默残存的最后一点侥幸。城中村的小院死寂无声，隔壁租户的鼾声隐约传来，衬得这方破败的“创业基地”更加凄凉。林默默默清理了玻璃碎片，用拖把吸干酒液，动作机械，眼神空洞。旧饼干铁盒孤零零地立在角落，像一座冰冷的墓碑。他没有打开它清点，那里面剩下的钱，是维系这个摇摇欲坠摊位的最后命脉，也是压在他心头的巨石。
接下来的几天，林默独自支撑着“强默烧烤”。阿强杳无音讯，电话关机，仿佛人间蒸发。林默一个人推着沉重的三轮车，在城管虎视眈眈的地铁口，沉默地生火、烤串、收钱、应付挑剔的食客。他笨拙地学着阿强的样子吆喝，声音干涩无力，淹没在城市的喧嚣里。生意越发惨淡，入不敷出。记账本上，红色的亏损数字像蔓延的毒藤，一日日蚕食着铁盒里那点可怜的积蓄。城中村那个狭小的出租屋，租金己经拖欠了三个月，房东的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如同倒扣的墨缸。厚重的乌云低低压在头顶，空气闷热潮湿，一丝风也没有，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林默像往常一样，费力地将三轮车推到地铁口那个熟悉的、危机西伏的位置。他刚支好摊，点燃炭火，阿强竟然出现了！
他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衣服皱巴巴的，身上带着浓重的烟味和一种说不出的颓丧气息。他没看林默，也没解释这几天的去向，只是闷头搬下装着肉串的泡沫箱，动作粗暴。
“强哥…”林默迟疑地开口。
“少废话！干活！”阿强头也不抬，声音沙哑生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仿佛之前的冲突从未发生。他熟练地拿起肉串烤起来，动作比林默麻利许多，吆喝声也重新响起，虽然少了往日的张扬，却多了几分亡命徒般的狠劲。林默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头五味杂陈，猜疑、不安、一丝微弱的希望交织在一起。也许…阿强是想通了？回来一起扛？
然而，这短暂的、诡异的“正常”仅仅维持了不到一个小时。
就在晚高峰人流开始聚集，摊前难得有了几个等待的食客时，阿强突然捂着肚子，脸色煞白，额头渗出冷汗。
“哎哟…操！”他痛呼一声，丢下手中的肉串，对着林默急促地说：“老默！顶住！我…我他妈吃坏肚子了！憋不住了！去趟厕所！马上回来！”话音未落，他就像被火烧了屁股，捂着肚子，弓着腰，踉踉跄跄地朝着地铁站入口的方向狂奔而去，瞬间消失在涌动的人潮中。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阿强那仓皇逃离的背影，不像内急，更像……逃跑！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预感，阿强刚消失不到五分钟——
“呜——呜——呜——！”
刺耳、急促、令人心悸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黄昏的沉闷！
几辆印着“城市管理执法”的白色皮卡，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闪着刺目的红蓝警灯，从两个方向疾驰而来，瞬间将小小的烧烤摊围得水泄不通！
“城管来了！！快跑啊！！”不知谁喊了一声，摊前等待的食客和周围的小贩如同惊弓之鸟，瞬间炸开！人群推搡奔逃，场面一片混乱！
林默大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想推车，但沉重的三轮车如同焊在地上！想抢救东西，但哪里来得及！
第一重打击：体制的雷霆清剿。
十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表情冷峻的城管队员动作迅猛地跳下车，根本不给任何辩解的机会！
“占道经营！无证摊贩！全部没收！”为首的小队长厉声喝道。
几名队员如狼似虎地扑上来，七手八脚，动作粗暴地开始收缴！折叠桌椅被瞬间收拢、扔进皮卡后斗！成箱的啤酒、饮料被搬走！崭新的不锈钢烤炉连同里面烧得正旺的木炭，被强行浇灭、抬走！连那个装着当天所有现金的、油腻腻的旧饼干铁盒，也被一个队员眼疾手快地一把抄起，扔进了收缴袋！
林默徒劳地伸着手，想护住点什么，却被粗暴地推开。他像一片无助的落叶，被汹涌的执法力量冲撞得东倒西歪。他看着自己两年的血汗钱（铁盒里是最后的流动资金）、阿强回归后刚刚支起的摊子，在短短几分钟内被拆卸、收缴、装车，如同被风暴席卷的沙堡，瞬间化为乌有。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竹签、油污和被踩烂的肉串。
皮卡车扬长而去，卷起一片尘土。只留下林默孤零零地站在一片狼藉中，如同被遗弃在废墟上的孤魂。冰冷的雨水，终于开始大滴大滴地砸落下来。
他失魂落魄地、深一脚浅一脚地推着空荡荡、只剩下车架的三轮车，回到了城中村那个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小院。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衣服，冰冷刺骨。刚进院门，房东——那个干瘦刻薄的中年男人——像幽灵般撑着伞出现在屋檐下，脸色比天色还阴沉。
“林默！”房东的声音又尖又利，穿透雨幕，“阿强呢？！你们俩的房租，欠了三个月了！真当我这是慈善堂啊？！今天！就今天！必须交钱！不然立刻给老子卷铺盖滚蛋！”
第二重打击：生存空间的最后通牒。三个月拖欠的租金，像绞索勒紧了脖子。
林默嘴唇哆嗦着，想解释摊子被抄了，想求宽限几天，但房东根本不听：“我不管你们那些破事！交钱！或者滚！没商量！”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冰冷的雨水顺着林默的头发流进脖领。他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站在院子的暴雨中。三轮车冰冷的铁架硌着他的手。他想起塑料棚里还有明天要用的肉。那是用最后一点钱买的。他跌跌撞撞地冲进塑料棚。
一进去，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扑面而来！比泔水桶翻了还要刺鼻！
第三重打击：核心资产的彻底腐烂。
角落里，那个嗡嗡作响的老旧冰柜，此刻一片死寂！插头不知何时从墙上的插座脱落，垂在地上。冰柜的指示灯早己熄灭！林默颤抖着掀开冰柜盖——
里面满满当当的、用塑料袋分装好的羊肉串、五花肉串、鸡翅……全部解冻！在闷热的塑料棚里不知捂了多久，表面渗出浑浊的血水，颜色变得灰暗发绿，散发出浓烈的蛋白质腐败的恶臭！白色的脂肪层软化粘连，像一层恶心的油脂。几只苍蝇兴奋地在冰柜口盘旋，发出胜利的嗡鸣！
冰柜断电了！也许是城中村老化的电路跳闸，也许是老鼠咬断了电线，也许只是插头没插牢……原因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最后一点值钱的、赖以翻本的“本钱”，彻底变成了无法挽回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垃圾！
“呃…呕……”林默再也忍不住，扶着冰柜边缘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吐出酸涩的苦水。冰柜里腐败的恶臭、外面冰冷的雨腥味、房东的呵斥、城管收缴的轰鸣、阿强逃离的背影……所有的画面和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彻底冲垮了他最后的堤防！
他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堆放杂物的架子上。一个硬皮本子被撞落下来，“啪”地一声掉在他脚边浑浊的雨水里。
是那本记录着“强默烧烤”所有营收、成本、亏损的记账本！
林默呆呆地看着它。雨水迅速打湿了粗糙的封面，浸透了内页。他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用冰冷僵硬、布满油污和细小伤口的手，将那个湿透、沉重的本子捡了起来。
他抱着它，如同抱着一个死去的婴儿，踉跄着走到塑料棚的门口，站在瓢泼的暴雨中。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也冲刷着怀里的记账本。
他颤抖着，翻开那被雨水浸透、字迹开始模糊的本子。翻到最后一页，那是昨晚他记录下的，铁盒里仅存的、准备今天交部分房租和补充食材的最后现金余额，以及预估的当日最低成本线。他用红笔，在预估的亏损数字上，画了一个刺眼的圈。
此刻，在暴雨的冲刷下，那红色的墨水如同融化的血泪，开始化开。红色的墨迹顺着雨水流淌，模糊了数字的边界，洇染了周围的纸页，将那个代表亏损的红色圆圈，晕染成一片不断扩大、如同伤口般狰狞的血红！
林默抱着浸透雨水、红色数字不断化开的记账本，站在倾盆暴雨中，一动不动。雨水顺着他惨白的脸疯狂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眼镜片彻底模糊，眼前的世界只剩下混沌旋转的灰暗和怀中那片不断扩散、象征着彻底毁灭的血红。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血汗，所有的希望，连同那摇摇欲坠的“江湖梦”，都在这个暴雨洗牌夜，被命运无情的三重巨浪彻底击碎、冲刷、埋葬。他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失去了所有色彩的泥塑，怀中抱着那本正在被雨水溶解的、记录着他们失败与耻辱的“墓志铭”。三轮车空架在雨中泛着冷光，冰柜里散发出死亡的恶臭，房东的房门紧闭如铁幕。阿强在哪里？钱在哪里？未来在哪里？答案，都在这片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暴雨之中，被冲刷得无影无踪。只有那不断化开的红色，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烙印在这个绝望的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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