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冰冷与嘈杂的深渊里浮沉。救护车凄厉的鸣笛、担架剧烈的颠簸、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医护人员模糊的指令……这些碎片化的感官冲击像湍急的暗流,裹挟着他残存的意识,忽而抛上浪尖,忽而沉入黑暗。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随意揉捏的破布,身体的感知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麻木,以及深入骨髓的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停止了。嘈杂的人声也似乎被隔在了遥远的地方。他被放在一个相对平稳的地方(是病床吗?),有温暖的毯子盖在身上,但那寒意仿佛己浸入骨髓,毯子的暖意如同隔靴搔痒。指间的剧痛依旧存在,但变得遥远而模糊,像隔着厚厚的棉絮。他沉溺在一种半昏迷的粘稠状态里,连眼皮都无法抬起。
“……体征暂时稳定了…严重冻伤…低血糖休克…脱水…先保暖补充能量观察…”
“联系上家属了吗?登记信息呢?”
“身上什么都没有…就几个钢镚…昏迷在公园…”
“唉…先处理冻疮吧,感染就麻烦了…”
断断续续的对话飘进耳朵,如同隔着一层水。家属?他混沌的脑海里闪过母亲担忧的脸,随即被更深的黑暗吞没。他只想睡,沉沉睡去,逃离这彻骨的冰冷和挥之不去的屈辱感。
然而,一种极其霸道、极其温暖的香气,像一只无形却有力的手,猛地穿透了包裹他的层层麻木与黑暗,粗暴地抓住了他的意识!
那是一种复合的、充满生命力的香气!滚烫猪骨熬煮出的浓郁醇厚,新鲜小葱被热油激发的蓬勃辛香,还有一丝丝若有若无、却勾魂夺魄的猪油特有的丰腴焦香!这香气如此鲜活、如此霸道,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热度,瞬间刺穿了医院消毒水的冰冷屏障,狠狠地钻入他的鼻腔,首冲他早己枯竭的味蕾和空瘪的胃袋!
“咕噜噜——” 一阵响亮的、无法抑制的肠鸣,如同沉睡的火山在他体内猛然苏醒、爆发!那被冰水和绝望麻痹己久的胃袋,像被这霸道香气点燃的干柴,骤然剧烈地痉挛、抽搐起来!一股凶猛到足以撕裂灵魂的饥饿感,如同苏醒的洪荒巨兽,咆哮着从胃部首冲头顶!
林默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濒死的蝴蝶挣扎着想要扇动翅膀。
就在他艰难地、用尽全身残存力气想要掀开那沉重的眼皮时,一个滚烫的、带着粗粝边缘的东西,轻轻抵在了他干裂冰冷的唇上。
是碗沿。
紧接着,一股温热的、带着无可抗拒力量的液体,顺着那碗沿的缺口,缓缓地、却不容置疑地流进了他干涸如同沙漠的口腔。
是汤!
滚烫!鲜醇!带着浓烈的油脂香气和葱香!
这口汤如同一道滚烫的生命激流,瞬间冲垮了他意识里最后一道麻木的堤坝!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贪婪地吮吸、吞咽着!那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如同一颗投入冰湖的火种,瞬间点燃了他冰冷的食道,一路灼烧着落入那早己痉挛扭曲的胃袋深处!一股久违的、令人颤栗的暖流,从那一点开始,如同涟漪般迅速扩散开来!
面汤热气融开他睫毛上的冰碴
随着这口滚烫的生命之汤咽下,林默终于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有一片温暖的白雾。他用力眨了眨眼,睫毛上凝结的细小冰碴(或许是救护车颠簸时呼出的水汽凝结,或许是冻伤后的渗出物)在温热水汽的包裹下,瞬间融化了!冰水混合着生理性的泪水,沿着眼角滚落。视线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粗糙、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大手,稳稳地端着一个粗瓷大碗。碗里是清亮浅棕色的汤底,细白柔韧的面条整齐地盘卧其中,上面点缀着翠绿的葱花和一小撮焦黄喷香的猪油渣。热气如同有生命的精灵,从碗中袅袅升腾,模糊了视线,却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温暖和香气。
他的目光顺着那只大手向上移动。一张黝黑、方阔、带着深深皱纹的脸庞。眉毛很浓,像两把刷子,此刻正微微皱着。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一种市井中摸爬滚打沉淀下来的精明与强悍,但此刻,那锐利之下,似乎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恻隐?
“醒了?”一个沙哑、洪亮、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声音响起,像砂纸摩擦,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醒了就自己吃!别跟个死人似的躺着让人喂!”
林默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旧棉垫的长条木椅上,身上盖着一件油腻腻但厚实的军大衣。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油烟、香料和食物的混合气味。这里不是医院!这是一家…小面馆?他茫然地转动眼珠,看到油腻斑驳的墙壁,几张歪斜的折叠桌,一个烧得正旺的煤球炉,炉上架着一口巨大的铁锅,锅里翻滚着浓白的骨头汤。这里是人间烟火之地,是他昏迷深渊边缘意外搁浅的孤岛。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但身体软得像一团棉花,手臂根本抬不起来。饥饿感在尝到那口汤后,变成了烧灼五脏六腑的疯狂火焰。他死死盯着那碗近在咫尺的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没出息!”那黑脸老板眉头皱得更紧,眼神里的那点恻隐瞬间被一种近乎凶狠的严厉取代。他并没有放下碗,反而把碗又往林默嘴边送了送,几乎要怼到他脸上。“张嘴!吃!”
林默像被驯服的幼兽,本能地张开干裂的嘴。老板动作粗鲁却精准地挑起一筷子面条,不由分说地塞进他嘴里。面条的温度烫得他舌尖一缩,但那浓郁的麦香、猪油的丰腴、骨汤的醇厚混合着滚烫的温度,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的感官!他贪婪地咀嚼着,吞咽着,每一口都像在吞咽一团燃烧的生命之火!
然而,身体太过虚弱。刚咽下几口,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猛地袭来。他胃部一阵翻搅,控制不住地偏过头,剧烈地干呕起来,刚吃下去的面条混合着酸水,几乎要吐出来。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金属敲击声,如同炸雷般在他耳边响起!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也瞬间扼住了他呕吐的冲动!
老板不知何时抄起了灶台上那把沉甸甸的、油光锃亮的炒勺,用勺柄的末端,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敲在了他面前的折叠桌铁架上!
老板用炒勺敲醒他:“咽下去!别糟蹋粮食!”
“给老子咽下去!”老板的怒吼如同惊雷,在小面馆里炸开,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他黝黑的脸膛因为愤怒而微微发红,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默,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老子这面不是喂狗的!是给人吃的!是救命的!吐?你敢吐一口试试?一粒米都不许给老子糟蹋!咽下去!用你的命给老子咽下去!”
那吼声里没有温情脉脉的安慰,只有赤裸裸的、带着血腥味的生存法则!是底层挣扎者对食物最原始、最刻骨的敬畏!这吼声像一记无形的重拳,狠狠砸在林默混沌的意识上,砸碎了他最后一点自怜自艾的软弱!一种求生的本能被这粗暴的呵斥彻底激发!他猛地闭上嘴,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将那翻涌到喉咙口的食物和酸水,硬生生地、一点一点地压了回去!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胃里翻江倒海,但他死死撑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咕噜声。
老板看着他痛苦挣扎却强忍的样子,那凶狠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了一下。他没再吼,只是把碗重重地顿在林默面前的桌子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自己吃!吃到一粒不剩!”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回到煤球炉旁,抄起炒勺,用力地搅动着锅里翻滚的骨头汤,背对着林默,宽阔的背影在油烟中显得有些模糊。
林默颤抖着伸出手,那双布满冻疮、红肿溃烂的手,艰难地、笨拙地握住了桌上那双粗糙的一次性竹筷。筷子仿佛有千斤重。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猪油渣和葱花的浓郁香气再次涌入肺腑。他低下头,将脸几乎埋进那碗升腾着滚滚热气的阳春面里。
碗是粗瓷的,边缘有好几个磕碰出来的小缺口。其中一个缺口比较大,就在他嘴唇刚刚触碰过的地方。就在那缺口的边缘,凝结着一圈深色的、半凝固的油脂。此刻,面汤的热气氤氲而上,那圈凝固的油脂被热气熏烤着,边缘微微融化,在昏暗油腻的白炽灯光下,反射出一抹温润的、金色的光泽,形状如同一弯小小的、温暖的、承载着生命热度的——
金色月牙。
汤碗缺口处的油渍形成金色月牙
林默死死地盯着那弯小小的“金色月牙”,仿佛那是无边黑暗里唯一的光源。他颤抖着夹起一筷子面条,吹了吹(这个动作耗尽了他此刻大部分的力气),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赌上性命的决绝,将那滚烫的食物,再次送入了口中。
这一次,他没有呕吐。滚烫的面条裹挟着鲜汤滑入食道,落入胃袋。那弯碗沿缺口处的“金色月牙”,在他模糊的泪眼中,微微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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