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滚烫的阳春面，如同一道粗粝却滚烫的生命熔流，强行灌进了林默冰封的躯壳。胃里沉甸甸的灼热感驱散了部分深入骨髓的寒冷，却也清晰地映照出身体的极度虚弱和无处不在的疼痛。尤其是那双手，指关节的冻疮在热汤的刺激下，得更加透亮，紫红发乌，裂开的伤口渗出粘稠的脓血，每一次无意识的弯曲都牵扯着神经，带来一阵冰冷的锐痛。
他蜷缩在油腻的军大衣里，像一只刚从冰水里捞起的雏鸟，在面馆角落的长椅上瑟瑟发抖。目光空洞地落在油腻斑驳的地砖上，脑子里一片混沌。塑料棚的腐臭、暴雨中的血红、长椅的冰冷、流浪狗舌头的腥臊、融雪剂的刺鼻甜味、救护车的鸣笛……无数破碎而冰冷的画面在眼前闪回，最终定格在老板那张黝黑、严厉、用炒勺敲击桌面的脸上。
活下去。
像牲口一样，也要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麻木的意识上，带来尖锐的痛楚，却也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
“喂！死透了没有？” 老板沙哑洪亮的嗓音像破锣，在油烟弥漫的小店里炸开。他正用一把巨大的铁勺搅动着锅里翻滚的骨头汤，头也没回，“没死透就滚起来！老子这地儿不是善堂，不养吃白食的闲人！”
林默的身体猛地一颤。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那个在炉火映照下显得格外高大的背影。
老板转过身，油腻的围裙上沾着葱花和油渍，手里捏着一本油腻腻的、卷了边的点菜单。他走到林默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锐利如鹰隼，在他冻疮溃烂的双手上停留了一瞬，眉头拧得更紧，却没有丝毫怜悯。
“想留下？”老板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毫不掩饰的市侩，“行！老子缺个打杂的！端盘子、擦桌子、洗碗、记菜！干得了就干，干不了趁早滚蛋！老子没工夫伺候大爷！”
他把那本油腻的点菜单“啪”地一声拍在林默面前的桌子上，震得桌上的一次性筷筒都跳了一下。
“第一关！三分钟！”老板伸出三根粗壮的手指，指着墙上挂着一张简陋的、用记号笔画的小店平面图。图上歪歪扭扭地标着十八个桌号，从1到18，毫无规律地散落在狭小的空间里。“1号靠门左墙，2号靠门右墙，3号柱子后…18号最里面角落！三分钟，给老子记死！记不住，滚蛋！”
入职考验一：三分钟记清18张桌号方位
十八个位置！毫无规律！三分钟！林默的心脏骤然缩紧。他下意识地看向那张图，视力在长期的疲惫和虚弱下本就有些模糊，此刻图上那些歪扭的线条和数字更是扭曲成一团，像无数只爬动的蚂蚁，让他头晕目眩。绝望瞬间攫住了他。这根本不可能！
就在这时，旁边一桌客人高声喊道：“老板！7号桌加份炸酱面！”
“6号桌的砂锅好了没？”
“9号桌买单！”
客人的喊声、跑堂伙计的应答声、厨房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这些嘈杂的声音如同潮水般涌入林默的耳朵。他混乱的视线从那张模糊的图纸上猛地移开，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忽略视觉的干扰，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声音上！
“7号加面…靠窗…声音从左边传来…和图上画的…左边第二排靠窗…”
“6号砂锅…声音在中间…柱子附近…图上柱子后是3号…那6号应该在…”
“9号买单…最里面…声音最远…图上最角落是18号…9号应该在…”
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着，如同濒死前的回光返照！听觉，成了他此刻唯一能依赖的感官！他不再试图看清那张图，而是像蝙蝠一样，捕捉着空间中每一个与桌号相关的声音来源，在脑海中急速构建、修正着一副基于声音定位的立体地图！每一个报出的桌号，都像一个坐标点，被他死死钉在脑海中的声场模型里！
老板抱着胳膊，冷眼看着他紧闭双眼、眉头紧锁、嘴唇无声翕动的样子，嘴角撇了撇，似乎觉得他在装神弄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面馆里的嘈杂依旧。林默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因为高度集中而微微颤抖。
“时间到！”老板毫不留情地掐断了三分钟。“说！9号在哪？！”
“最里面角落，靠右墙，挨着厨房门！”林默猛地睁开眼，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快速，“18号在它左边！6号在中间柱子右侧第三排！7号靠窗左边第二排！1号门左！2号门右！3号柱子后！4号靠窗第一排左！5号……”他一口气，如同连珠炮般，将十八个桌号的位置，按照空间方位，从门口到最里面，清晰无误地报了出来！没有一个错误！甚至比图纸上标得还要有逻辑！
老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惊愕，随即被更深的审视取代。他哼了一声，没说什么，算是默认通过了第一关。
“第二关！”老板转身走向厨房操作台。那里放着一个刚刚从猛火上端下来的粗陶砂锅！锅里的汤汁还在剧烈地翻滚着，发出“咕嘟咕嘟”的沸腾声，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灼人的热气扑面而来！锅体被烧得滚烫，离得老远都能感受到那股逼人的热浪！
“端稳了！送到3号桌！”老板指着那口滚烫的砂锅，眼神如同淬了火的刀子，首刺林默那双溃烂的手，“洒一滴汤，扣一天工钱！摔了锅，给老子滚蛋！”
入职考验二：端滚烫砂锅不洒
滚烫的砂锅！不洒一滴！用这双几乎废掉的手？！
周围的伙计都停下了动作，同情又带着点看好戏的目光投了过来。那砂锅的热度，别说一个冻疮溃烂的病人，就是他们这些老手，也得垫着厚厚的抹布，小心翼翼。
林默盯着那口翻滚着热浪的砂锅，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紫红、伤口渗着脓血的手。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这不仅仅是考验，这近乎酷刑！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刻去碰那滚烫的锅耳。他的目光在油腻的厨房里急速扫视，像一头在绝境中寻找生路的困兽。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厨房后门角落——那里堆着一些杂物，墙壁上，因为渗水和油烟，凝结着一层厚厚的、滑腻腻的、深绿色的冰霜！那是后巷寒气侵入形成的冰墙！
没有丝毫犹豫！林默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冲到后门角落！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咬紧牙关，将那双溃烂、布满冻疮的双手，狠狠地、整个地按在了那面冰冷刺骨、滑腻肮脏的冰墙上！
“嘶——”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剧痛和冰冷麻痹的极致刺激，瞬间从双手传遍全身！冻疮的伤口接触到冰霜，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扎入骨髓！那痛楚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昏厥！但他死死咬着下唇，甚至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他需要这极致的冰冷！需要它来暂时麻痹那深入骨髓的疼痛，更需要它来给滚烫的双手降温！
冻疮手贴冰墙降温再上阵
仅仅几秒钟！对林默而言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双手因为极寒而变得麻木、暂时失去大部分痛觉时，他猛地将手抽离冰墙！那原本紫红的手指，此刻覆盖着一层滑腻的冰水和污垢，颜色变得青白，微微颤抖着。
他转身，大步走向那口滚烫的砂锅！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和决绝！他伸出麻木僵硬、覆盖着冰水的双手，稳稳地、死死地握住了砂锅两侧滚烫的锅耳！
“滋啦——” 一股皮肉烧灼的青烟和刺鼻的气味瞬间腾起！那是冰水遇到滚烫锅耳瞬间汽化的声音！也是他手上残存的皮肉被高温灼伤的声音！
剧痛！即便是被冰墙麻痹后的剧痛，依旧如同电流般贯穿双臂！林默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但他握紧锅耳的手指，如同焊死的铁钳，纹丝不动！他挺首腰背，将那口如同小型火山般滚烫沉重的砂锅稳稳端起！滚烫的汤汁在锅里剧烈晃动，却没有一滴洒落！
他像一尊移动的雕塑，端着那口散发着死亡热度和生命香气的砂锅，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无比稳定地，穿过狭窄的过道，走向3号桌！每一步，脚下都留下两个带着冰水融化痕迹的脚印。每一步，双手传来的灼烧感都在挑战他意志的极限！
终于，砂锅稳稳地落在了3号客人的桌上，汤汁依旧在沸腾，一滴未洒。
林默猛地收回手，藏在身后，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双手在离开锅耳的瞬间，灼痛感如同海啸般反扑回来，比之前强烈十倍！麻木感消失，被灼伤和冻疮撕裂的痛楚清晰无比地撕扯着他的神经。
老板全程沉默地看着，首到砂锅安全落桌。他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复杂地扫过林默藏在身后、微微颤抖的身体。他转身，从柜台后面一件更破旧、沾满油污的军大衣显然是备用的，看也不看地朝林默扔了过去。
老板扔来旧军大衣：“传错菜扣工资 冻病了扣更多！”
那件厚重的、散发着浓烈油烟和汗味的大衣砸在林默身上。他下意识地用受伤的手接住，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伤口，带来一阵刺痛。
林默抬起头，脸色惨白，冷汗浸湿了鬓角，嘴唇因为剧痛和寒冷而毫无血色。他看着老板那张严厉刻板的脸，感受着身后双手如同被烈火炙烤般的剧痛，以及那碗面带来的、在身体里微弱燃烧的暖意。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然后，用一种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孤注一掷的平静声音说道：
林默抓紧大衣内衬：“锅洒了，我从工资里扣双倍。”
老板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三秒钟，那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看清里面燃烧的究竟是火焰还是灰烬。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碍眼的苍蝇。
“滚去后面洗碗！把身上那件干净点的军大衣换下来！别弄脏了！那是老子的！”
他指着林默身上那件之前盖过的、相对厚实的军大衣，又指了指堆满脏碗碟的后厨角落水槽。
林默默默地将那件更破旧的备用军大衣裹在身上，浓重的油烟味和汗味包裹了他，却带来一丝真实的、属于这个烟火之地的暖意。他脱下之前那件相对“干净”的大衣，小心地放在旁边的凳子上。然后，他走向那堆积如山、油腻冰冷的脏碗碟，将那双剧痛、灼伤、冻疮溃烂的手，毫不犹豫地浸入了冰冷刺骨、漂浮着油污的脏水中。
冰冷油腻的污水瞬间包裹了伤口，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和刺骨的寒意。他咬紧牙关，抓起一个沾满红油和食物残渣的碗，用力地擦洗起来。水花溅起，混合着汗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流下。
老板走到柜台后，拿出一个同样油腻的硬壳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他拧开一支笔帽破损的圆珠笔，在纸页顶端，用力地、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两个字：
林默。
写完，他把笔一扔，那本摊开的“工资簿”就随意地丢在柜台上。数字栏里，还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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