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空气凝固着白日油烟沉淀后的陈腐，混杂着劣质木材受潮的酸气。唯一的光源是那扇蒙尘小窗外透进的惨淡月光，勉强勾勒出低矮斜顶下堆积的杂物轮廓——破麻袋、空酱桶、几根锈蚀的钢管。林默蜷缩在角落一张用旧面袋铺就的“床”上，身上裹着那件浸透了油烟与汗味、硬得像铠甲的旧军大衣。寒气无孔不入，从朽坏的木地板缝隙钻上来，舔舐着他的脚踝，更凶猛地啃噬着他那双搁在冰冷手机屏幕上的手。
那双手，是这场漫长寒冬刻下的残酷勋章。指关节处冻疮溃烂的伤口像几朵糜烂的紫黑色花朵，在昏暗光线下狰狞地绽放着。新生的嫩肉与坏死的皮肉界限模糊，边缘泛着不祥的乌青，渗出粘稠的黄色组织液，凝结在皱裂的皮肤纹理里。每一次弯曲、伸展，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锐痛，如同无数冰冷的细针在神经末梢反复穿刺。
他需要钱。这念头像一头永不餍足的困兽，在他空瘪的胃袋和冻僵的胸膛里日夜咆哮。面馆的工资微薄得可怜，除去勉强糊口和那点永远还不清的旧债，所剩无几。老板刻薄的“扣钱”警告犹在耳边，冻疮的疼痛和随时可能被扫地出门的恐惧，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脖颈，越收越紧。打工？不！他不甘心！阿强卷走一切时那嘲讽的幻影，暴雨夜记账本上化开的血泪，长椅上流浪狗舔舐冻疮的屈辱……这些画面在每一个无法入睡的寒夜里反复灼烧着他。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让他爬出这泥潭、甚至……甚至能向那个消失的背叛者证明什么的出口！
就在这时，手中那部用三个月血汗钱换来的、屏幕布满蛛网般裂痕的二手智能手机，屏幕倏地亮起！不是电话，不是信息，而是一个巨大的、色彩饱和度极高、几乎要刺破昏暗的弹窗广告，蛮横地霸占了整个屏幕：
【零元开店！躺着赚钱！月入过万不是梦！】
下面配图是堆积如山的钞票、豪车方向盘，以及一个穿着廉价西装、笑容虚假到令人作呕的男人，正对着屏幕竖起夸张的大拇指。那鲜艳到刺目的橘红色背景和粗大的白色字体，在昏暗的阁楼里，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灼伤了林默因疲惫和黑暗而变得异常敏感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闭眼偏头，眼球传来一阵尖锐的酸胀感，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出。但心底那点被贫穷和绝望逼到角落的不甘之火，却被这粗暴的广告瞬间点燃，爆发出灼热的光！月入过万！躺着赚钱！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蜜糖，带着致命的诱惑力，狠狠砸进他干涸龟裂的心田。他仿佛看到钞票的洪流冲垮了逼仄的阁楼、淹没了冻疮的疼痛、冲散了老板刻薄的嘴脸……甚至冲淡了阿强那张令人憎恶的脸！
他迫不及待地、几乎是带着一种病态的饥渴，用那根冻疮最轻、勉强还能弯曲的食指，颤抖着、笨拙地去戳那个弹窗上巨大的【立即注册】按钮。指尖传来屏幕冰冷的触感和裂痕的粗糙感，每一次触碰都让指关节的伤口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但他不管不顾，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眼中只剩下那片被广告许诺的、金光闪闪的虚幻未来。他失败了两次，冻僵的手指不太听使唤。第三次，他用尽力气，指甲几乎要戳进屏幕裂痕里，终于点中了！
屏幕瞬间跳转，花花绿绿的注册页面加载出来。阁楼信号微弱，那个小小的Wi-Fi信号图标在屏幕顶端顽强地闪烁着。他知道，这信号来自楼下——面馆老板吝啬地开放着那个慢如蜗牛的公用Wi-Fi，密码是老板的生日加手机尾号，被他无意中记下。此刻，他像个小偷，贪婪地蹭着这点微弱的网络信号，如同在吮吸着通往“黄金梦”的脐带。
就在页面加载的间隙，手机屏幕短暂地暗了一下，变成一面模糊的镜子。
林默的脸，猝不及防地映在了那布满裂痕的屏幕上。
那张脸在屏幕的畸变和裂痕的切割下，显得异常扭曲变形。长期的营养不良和寒冷让他面颊深陷，颧骨突出，像蒙着一层青灰色的蜡。眼窝深陷，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混杂着极度渴望和疲惫不堪的火焰，在昏暗中幽幽发亮，显得格外瘆人。嘴唇干裂起皮，因紧张和激动而微微哆嗦着。额头上不知是冷汗还是油污，在屏幕的反光下形成一道污浊的亮痕。那布满裂痕的屏幕，将他脸上每一丝因冻疮疼痛而抽搐的肌肉、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贪婪与脆弱，都拉扯、放大，呈现出一种近乎狰狞又无比卑微的渴望。
他自己都被这倒影中的模样吓了一跳，心脏猛地一缩。那还是他吗？那个曾经怀着憧憬在“强默烧烤”招牌下腼腆微笑的林默？屏幕里的倒影，更像一个被生活逼到绝境的赌徒，一个抓住任何虚幻稻草的溺水者，一个……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怪物。
“砰！”一声闷响从楼下传来，伴随着老板那破锣嗓子不耐烦的吼叫：“楼上那个！死没死？没死就下来把泔水倒了！磨磨蹭蹭想蹭网蹭到天亮啊？！”
林默浑身一激灵，像被当场捉住的小偷。他猛地将手机屏幕扣在胸口，仿佛要捂住那颗狂跳不止、充满罪恶感和羞耻感的心。心脏撞击着冰冷的手机外壳，也撞击着他单薄的胸膛。阁楼的寒意瞬间加倍，将他包裹。冻疮的疼痛更加清晰地传来，提醒着他现实的冰冷刺骨。
他喘着粗气，手指下意识地抚摸着手机屏幕上的裂痕。那裂痕深深浅浅，像一张嘲笑的嘴，也像通往未知深渊的路径。屏幕倒影中自己扭曲的渴望，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月入过万的幻梦，在老板的吼声和刺骨的寒冷中，显得如此飘渺而讽刺。
但他没有放下手机。反而用冻疮溃烂的手指，更紧、更用力地攥住了它。指关节的伤口被挤压，渗出新的粘液，带来钻心的痛楚，但这痛楚此刻竟成了某种奇异的锚点，将他牢牢钉在这个疯狂的决定上。
屏幕的微光，映亮了他眼中那团不肯熄灭的、名为“不甘”的火焰。在这散发着霉味和绝望的阁楼里，在这部布满裂痕的手机屏幕上，他开始了新一轮的豪赌。赌注，是他仅剩的、微不足道的积蓄，和这具早己伤痕累累的躯体。而奖品，是那闪烁着致命诱惑的——像素里的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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