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压缩车沉重的钢铁吞噬口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液压声响,像巨兽合上了它的嘴,彻底吞没了那截象征林默所有苦难与终结的婴儿车残骸。巨大的回音似乎还在他空荡荡的胸腔里震荡,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栗。他僵立在原地,仰着头,目光空洞地望着那冰冷的绿色铁皮,仿佛在凝视自己灵魂被碾碎后留下的巨大空洞。掌心的伤口还在流血,温热的液体顺着冰冷僵硬的手指滴落,在污浊的雪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转瞬即逝的红点。
寒风像刀子,轻易地穿透了他单薄的军大衣和里面老赵那件油腻的旧棉袄,首刺骨髓。他却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连绝望都显得奢侈的麻木。
“唉……”一声沉重到极点的叹息在身后响起,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老赵佝偻着背,慢慢走到林默身边。他伸出手,想拍拍林默的肩膀,手伸到一半,看着林默那副失魂落魄、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样子,又颓然地垂了下去。他的目光扫过林默手上狰狞的伤口和不断滴落的血,最终落在林默空空如也、沾满污垢和血渍的双手上。
老赵默默地从自己同样油腻的棉袄内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几乎被压扁的、透明的塑料小药瓶。里面是几片白色的药片,还有小半瓶浑浊的、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劣质散装白酒。他把瓶子塞到林默那只没有流血、但也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里,手指冰凉粗糙。
“拿着……”老赵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消炎药……止疼的……酒……驱驱寒……”他看着林默毫无反应的脸,嘴唇哆嗦了几下,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得像这地上的积雪,“……别……别在这儿挺着了……找个背风的地方……熬过去……”
说完,老赵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又像是无法再面对林默眼中那片死寂的虚无,他猛地转过身,步履蹒跚地、几乎是逃也似的,朝着与面馆相反的方向,融入了稀疏而匆忙的人流。他的背影在霓虹和寒风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佝偻,仿佛也背负着无法言说的重压。
林默依旧一动不动,首到老赵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冰冷的塑料药瓶硌着他冻僵的手指。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小半瓶浑浊的液体。刺鼻的酒精味混合着劣质塑料的味道,钻入鼻腔。驱寒?他现在还需要驱什么寒?他身体里的火,早就熄灭了,只剩下灰烬。
他拧开瓶盖,没有吃药片。一股浓烈到呛人的劣质酒精气味猛地冲了出来。他仰起头,如同沙漠里濒死的旅人看到甘泉,又像是执行某种自我毁灭的仪式,将瓶口对准嘴巴,狠狠地灌了下去!
“咕咚!咕咚!咕咚!”
辛辣、灼热、带着强烈工业感的液体如同烧红的铁水,粗暴地灌入喉咙!那感觉,比他吞下那两张沾满鞋垫臭味的纸币时更加痛苦!脆弱的食道粘膜仿佛被瞬间点燃、撕裂!剧烈的咳嗽瞬间爆发,撕心裂肺!他弯下腰,咳得眼前发黑,涕泪横流,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血腥味。但他没有停下,反而灌得更急、更猛!仿佛要用这穿肠毒药般的液体,去浇灭、去麻痹灵魂深处那无休无止的剧痛和空洞!
小半瓶劣酒很快见底。一股汹涌的热浪猛地从胃里炸开,蛮横地冲向西肢百骸,驱散了部分体表的寒意,却带来了更加混乱的眩晕和麻木。世界开始旋转,商场的霓虹灯光扭曲成斑斓的色块,刺耳的圣诞歌曲变得遥远而模糊。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却像吸进了滚烫的砂砾。
他踉跄着,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破败木偶,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哪里还能容身。面馆?老张那张刻薄的脸和冰冷的铁门瞬间浮现在眼前。不,回不去了。哪里都回不去了。
脚下的路越来越破败,灯光越来越昏暗。高楼大厦被低矮、拥挤、散发着潮湿霉味的自建房取代。坑洼的路面满是黑黢黢的污水和冻结的垃圾。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腐烂的菜叶、排泄物、劣质煤球燃烧的硫磺味、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如同铁锈混合着过期油脂的酸腐气息。这里是城市的褶皱,是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城中村深处,一个巨大的、半露天的垃圾集中转运点。
几盏昏黄的路灯有气无力地亮着,勉强照亮堆积如山的垃圾。各种颜色的塑料袋、腐烂的食物残渣、破碎的家具、废弃的电器外壳、沾着不明污渍的衣物……在昏黄的光线下扭曲成怪诞的形状。巨大的绿色垃圾箱如同沉默的墓碑,整齐地排列在角落,散发着更浓郁的恶臭。几只野猫在垃圾堆的阴影里警惕地穿梭,眼睛闪烁着幽绿的光。
林默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滑腻的、不知是什么构成的污秽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踩在腐烂的沼泽里。浓烈的酒劲混合着垃圾场特有的恶臭,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眩晕感越来越强烈,胃里翻江倒海,喉咙的灼痛和食道的撕裂感在酒精的刺激下反而更加鲜明。
他终于支撑不住,脚下一软,身体重重地向前扑倒,摔在一堆相对“松软”的垃圾袋上。袋子里不知道装着什么,发出噗嗤一声闷响,一股更加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腐败气味瞬间将他包围。
“呃……呕……”强烈的恶心感再也无法抑制,他趴在冰冷的垃圾袋上,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和那劣质白酒的残液,混杂着喉咙伤口渗出的血丝,一股脑地涌了出来,溅在肮脏的塑料袋上,留下暗黄和暗红的污迹。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贪婪地攫取着污浊的空气,却又被那混合着酒精、血腥和垃圾腐臭的味道呛得连连咳嗽。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内衣,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视线更加模糊,昏黄的路灯光晕在眼前扩散、旋转,周围的垃圾堆仿佛在无声地蠕动、变形。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沙哑、带着刻骨嘲讽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混沌的脑海深处响起:
“呵……林默……看看你这副鬼样子……”
林默浑身猛地一颤!这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让他瞬间血液倒流,头皮发麻!
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扫视着周围堆积如山的垃圾。没有别人!只有死寂的垃圾山和偶尔窜过的野猫黑影。
是幻觉?酒劲太大了?
他试图说服自己,但那声音却更加清晰、更加贴近,仿佛就贴着他的耳朵根,带着一股焦糊和血腥混合的诡异气息:
“像条狗……不,狗都比你强……至少还能摇摇尾巴讨口吃的……你呢?你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谁?!谁在说话?!”林默嘶哑地低吼,声音在空旷的垃圾场上显得格外微弱和惊恐。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脚却软得使不上力。
“我?这么快就忘了?”那声音发出一声短促、冰冷的嗤笑,“忘了我们‘强默烧烤’的招牌?忘了我们一起蹲过的桥洞?忘了……你是怎么看着我被人活活打死……然后像条丧家犬一样逃走的?”
“阿……阿强?!”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这个名字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他记忆深处最黑暗、最不愿触碰的闸门!尘封的画面带着血腥味汹涌而出: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烧烤摊……阿强爽朗的笑脸……然后就是那个暴雨夜,天桥下,陈瘸子手下挥舞的钢管……阿强倒在地上,满脸是血,向他伸出的手……还有他自己,在恐惧的驱使下,丢下阿强,转身狂奔时那撕裂心肺的惨叫和身后钢管砸在肉体上的闷响……
“不……不……”林默痛苦地捂住耳朵,身体蜷缩成一团,在冰冷的垃圾堆上瑟瑟发抖,“不是我……我没跑……我没……”
“没跑?”阿强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怨毒和讥诮,仿佛来自地狱的回响,“林默!你他妈就是个懦夫!是个叛徒!老子替你挡了那一下!你倒好,跑得比兔子还快!头都不回!”
“我没有!我……我……”林默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和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想辩解,想否认,但那段记忆如此清晰,如此灼痛,让他无法呼吸。
“闭嘴!”阿强的声音如同冰锥刺入他的耳膜,“看看你现在!躺在垃圾堆里,像一滩烂泥!为了几块钱,被人骗得像条傻狗!被人逼得吞下沾着脚汗的纸!最后连个破婴儿车都保不住!被城管像碾死个臭虫一样碾碎!哈哈哈……报应!这就是你的报应!”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淬毒的刀子,精准地捅在林默最深的伤口上。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嗬嗬声。
“你以为你比我强?”阿强的声音突然压低了,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阴冷和尖锐,仿佛毒蛇吐信,“你以为你没去抢?没去偷?没去骗?没去跪在地上舔那些人的鞋底?你只是运气好,没被抓到!没被打死!”
“不……我没有……”林默虚弱地反驳,声音细若蚊呐。
“没有?”阿强的声音充满了恶意的嘲讽,“那你告诉我,你那些发光气球的电池怎么来的?不是偷拆路边共享单车的?你那些气球皮,不是从垃圾场捡的别人扔掉的派对垃圾?还有!昨天那个女孩!那个被你手上的烂肉吓跑的女孩!她本来想买那个老太婆的气球!是你!用你那堆恶心的臭袜子,抢了她最后一点希望!你和她,有什么区别?!”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卖点钱……”林默的意识在酒精、痛苦和阿强怨毒话语的轮番轰炸下,彻底陷入了混乱的泥沼。阿强的指控像毒藤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想卖钱?”阿强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怨毒,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恨意,“林默!收起你那套可怜兮兮的样子!你骨子里和我一样!都是烂泥!都是臭虫!都是只配在垃圾堆里腐烂的渣滓!你装什么清高?!你凭什么还能活着?!凭什么?!”
“凭什么……”林默喃喃重复着,眼神涣散,阿强的质问如同魔咒,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反复回响。巨大的屈辱、深不见底的绝望、被撕开的血淋淋的愧疚、还有阿强那怨毒的诅咒……所有的一切,混合着酒精和垃圾的恶臭,在他濒临崩溃的精神世界里猛烈地发酵、膨胀!
一股前所未有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暴戾和毁灭欲,猛地冲垮了他仅存的理智堤坝!
“啊——!!!”林默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绝望的嘶吼,猛地从垃圾堆上坐了起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眼前虚无的黑暗,仿佛阿强那烧焦的、淌血的鬼影就在那里对他狞笑!
“对!我是烂泥!我是臭虫!”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扭曲变形,“我该死!我早就该死了!在阿强死的时候我就该一起死!我就不该活下来!活下来受这份罪!活下来变成这副鬼样子!”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破风箱一样起伏,喉咙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混合着污垢和泪水,在他脸上画出狰狞的痕迹。
“但是!”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伤口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剧痛,却让他眼中的疯狂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他对着眼前的黑暗,对着脑海中阿强那嘲讽的鬼影,发出了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如同泣血般的毒誓:
“阿强!你听着!我林默今天对天发誓!对这片垃圾发誓!对我这身烂肉发誓!”
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决绝的疯狂: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只要我还能从这垃圾堆里爬出去!我发誓——”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污浊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血肉里、从骨髓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腥味:
“我发誓!我再也不做一条摇尾乞怜的狗!我再也不信什么狗屁良心!什么狗屁规矩!什么狗屁希望!”
“我要活!我要像恶鬼一样活!像豺狼一样活!像他们一样活!”
“欺负我的!我要十倍百倍还回去!欠我的!我要连本带利讨回来!挡我路的!有一个算一个!我都要撕碎了!踩烂了!让他们也尝尝躺在垃圾堆里的滋味!”
“我发誓——!我林默!从今往后!只为自己活!只为恨活!只为报复活!活成最凶!最恶!最毒的鬼!”
“我要让所有对不起我的人!所有踩过我的人!所有把我当垃圾的人!都付出代价!血的代价!”
“你听见了吗,阿强?!你满意了吗?!!”
凄厉的毒誓在空旷、恶臭的垃圾场上空回荡,带着无尽的怨毒和毁灭的气息,惊得几只野猫仓皇逃窜,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喊完这如同献祭般的誓言,林默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砸回冰冷的垃圾堆上。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迅速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涣散的瞳孔似乎真的捕捉到了一点异样——就在他脸旁不远处,一个被撕开的、沾满污渍的破旧皮夹子里,露出了半张被烧焦的照片一角。照片上,阿强穿着他们当年烧烤摊的围裙,咧着嘴笑着,但那张笑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成了一个冰冷、怨毒、充满无尽嘲讽的冷笑。
那冷笑仿佛在无声地质问,又像是在确认:
“你和我……有区别?”
黑暗彻底吞噬了林默。他像一具真正的尸体,瘫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山上,只有微弱的、痛苦的呼吸,证明这具躯壳里,刚刚诞生了一个名为“恶鬼”的东西。掌心的伤口还在缓缓渗血,染红了身下肮脏的塑料袋。而那张烧焦照片上阿强冷笑的残影,如同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昏迷的黑暗意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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