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极速”网吧包间C07那滩混杂着蛋液、芥末、呕吐物和玻璃碎渣的冰冷污秽，成了林默被拖上救护车时最后的触觉记忆。刺鼻的消毒水味粗暴地撕开意识，惨白的天花板和晃动的无影灯在视野里旋转、重叠，像一场永无尽头的眩晕噩梦。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腹腔深处爆炸般的剧痛，仿佛有人正用烧红的铁钩在里面疯狂搅动。
“呃…呕…”他无力地侧头，干呕着，喉咙里只有酸涩的胆汁和浓重的血腥气。左眼溃烂处的脓血浸透了新换的纱布，闷闷地灼痛。右眼视野模糊，只能捕捉到穿着白大褂的人影晃动和冰冷仪器闪烁的幽光。
“……大量刺激性异物摄入引发剧烈呕吐…腹肌强首，板状腹…膈下游离气体…高度怀疑胃穿孔…感染性休克前期…立刻准备手术！”一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男声，穿透耳边的嗡鸣，砸进林默混沌的意识。
手术室的门在眼前无声滑开，又沉重关闭，吞噬了最后一点嘈杂。无影灯的强光如同审判，意识在麻醉气体的作用下沉入冰冷的深潭。没有梦，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
再次被剧痛唤醒，是在弥漫着消毒水和排泄物气味的病房。空气浑浊滞重。他发现自己像块破布般被固定在狭窄的病床上，手臂插着点滴针，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腹部缠着厚厚的、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的绷带。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腹腔深处尖锐的、如同被无数碎玻璃碴反复切割的剧痛。
“醒了？”一个穿着蓝色护工服、表情麻木的中年女人走过来，动作粗鲁地检查了一下他手臂上的留置针，声音平板无波，“醒了就好。待会儿医生来查房。”她瞥了一眼床头柜上堆着的几张单子，“家属呢？催缴费的单子都搁这儿了，再不交钱，药可停了。”
家属？林默涣散的瞳孔微微转动了一下。空洞的视野里，只有惨白的墙壁和隔壁床病人痛苦的呻吟。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嗬…”气音，像破旧风箱的叹息。
门被推开。查房的医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年轻医生。为首的医生西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表情严肃，手里拿着夹板，上面是厚厚的病历和几张影像胶片。
“林默？”医生走到床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拿起一张CT片，对着窗外的光线看了看，眉头紧锁。“片子你自己看看。”他把片子举到林默眼前。
惨白的灯光下，黑白的影像里，林默的胃像一个被粗暴撕开的破口袋。一个边缘不规则、触目惊心的黑色空洞赫然在目！空洞周围的组织模糊不清，像是被污染的水源。
“胃体大弯侧，急性穿孔。”医生的手指点在那个恐怖的黑洞上，声音冰冷，如同宣读判决，“腹腔污染严重，脓苔附着。手术给你缝上了，但感染指标还是很高。”他放下片子，目光锐利地看向林默那张惨白、浮肿、半脸缠着污浊纱布的脸。
“年轻人，”医生的语气带着一种混合着职业性的冷静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沉重，“你这是拿自己的命在赌什么？生鸡蛋？大量工业芥末？你的胃壁薄得像纸！还有你这眼睛，”他示意了一下林默缠着纱布的左眼，“化脓性感染，再拖下去，眼球都保不住！”
医生俯下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沉重的压迫感，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林默耳膜上：“我告诉你，这次穿孔能缝上，是你命大。但胃壁组织损伤极其严重，周围炎症水肿厉害，愈合能力非常差！如果再有一次剧烈呕吐、或者再摄入这种不要命的刺激性东西…”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等着你的，就不是缝合，是胃切除！切掉一大半！听清楚了吗？”
“胃…切…除？”林默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这三个字，像冰冷的铁钉，敲进他麻木的神经里。他完好的右眼，瞳孔微微动了一下，目光却极其缓慢地、越过了医生严肃的脸，落在了床头柜上那几张被护工称为“催缴费单”的纸上。
最上面一张，印着刺目的红章。密密麻麻的数字如同冰冷的蚂蚁，爬满了纸张：
手术费：￥12,580.00
麻醉费：￥3,200.00
材料费：￥5,780.00
抗感染药物（进口）：￥2,340.00/天
重症监护床位费：￥880.00/天
总计欠费：￥38,752.60
林默的目光死死地、牢牢地钉在那个天文数字上。仿佛那不是一张催款单，而是一张通往深渊的地图。他沾着碘伏污迹的手指在身侧的床单上，神经质地抠抓着。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隔壁床病人的呻吟和心电监护仪单调的滴滴声。年轻医生们屏息看着这一幕。护工抱着胳膊，脸上带着习以为常的麻木。
医生看着林默的反应，眉头皱得更紧，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严厉：“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胃切除不是开玩笑！以后你吃饭都成问题！生活质量会……”
林默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他布满血丝的右眼，空洞地看向医生，里面没有恐惧，没有痛苦，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麻木。
他用那嘶哑得几乎破碎的声音，极其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荒诞的认真，打断了医生的话：
“…切了…能抵债吗？”
空气瞬间凝固！
医生脸上的严肃表情瞬间僵住，金丝眼镜后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最不可思议的问题。他张了张嘴，一时竟失语。
旁边的年轻医生倒吸一口凉气，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护工也愣住了，麻木的表情裂开一道缝，露出看疯子般的眼神。
“你…你说什么？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尘光归途》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医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混合着荒谬和愤怒的语调，“胃切除！这是器官摘除！是严重的伤残！你以为是卖零件吗？！”
林默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缓缓地、重新低下头，目光再次死死地、贪婪地、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钉死在那个￥38,752.60的数字上。仿佛那个数字，比他那颗即将被切除的胃，比他的命，都更重要。
就在这时——
“嗡…嗡…嗡…”
“嗡…嗡…嗡…”
尖锐、急促、如同催命符般的手机震动声，疯狂地在死寂的病房里炸响！声音来源，是林默那件搭在床尾椅子上的、沾满污秽的破军大衣口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护工撇撇嘴，走过去，带着嫌恶的表情，用两根手指从那肮脏的口袋里，捏出了一台屏幕布满蛛网般裂痕、边缘沾着干涸红油污渍的旧手机。手机屏幕正疯狂闪烁着，一条接一条的短信通知如同雪崩般瞬间覆盖了整个碎裂的屏幕！每一条短信的开头，都带着刺眼的红色惊叹号！
【XX贷】林默先生/女士：您尾号****借款己严重逾期（应还本息￥5,320.81）！请立即还款！否则将上报征信并采取法律措施！拒收请回复R
【急速钱包】最后通牒！林默，欠款￥3,150.75！24小时内不处理，启动全面催收！爆通讯录！上门清收！
【猴子】废物！躲医院装死？三天！最后三天！连本带利￥8,750！少一个子儿，老子带兄弟去病房给你“开刀”！保证比医生切得干净！
【信用管家】林默：多次催收无果！您的严重失信行为己记录！将影响出行、子女教育！限今日18点前结清￥2,980.22！
【未知号码】林狗！欠钱不还的烂货！你妈棺材板压不住了知道吗？！等着收尸吧！
【未知号码】孙子！医院哪个床？爷爷们来看你了！带好你的烂胃！
一条条！冰冷！刻薄！恶毒！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和侮辱！红色的未读标记像不断流血的伤口，在破碎的屏幕上疯狂跳动、叠加！震动声一刻不停，如同无数只索命的厉鬼在同时尖啸！
催缴单上冰冷的￥38,752.60。
手机屏幕上疯狂跳动的、加起来远超这个数字的、血红的债务通知。
两张“纸”，两个屏幕，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将病床上那个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腹腔里埋着定时炸弹的躯体，死死地压向更深的、冰冷的、名为绝望的深渊。
林默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伤口的剧痛，而是被这来自数字世界的、无形的、却重逾千钧的绞索勒得窒息！他布满血丝的右眼，在两个屏幕之间疯狂地、绝望地来回扫视，瞳孔因为巨大的恐惧和压力而放大、收缩，如同溺水者寻找最后一丝空气。
“呃…嗬…”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插着针头的手猛地攥紧了身下被汗水浸透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惨白！
“吵死了！关掉！快关掉！”医生终于从震惊和荒谬感中挣脱，对着护工厉声喝道，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愤怒和厌恶，“这里是病房！不是讨债现场！”
护工也被这疯狂的短信轰炸吓到了，手忙脚乱地想要关掉手机，但那布满油污和裂痕的屏幕触控早己失灵。她胡乱按着侧键，尖锐的震动和刺耳的提示音反而更加密集！
“关…关不掉啊医生！”护工急得冒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和绝望中——
病房的门，被一只枯瘦、布满老茧和裂口、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推开了。
老赵。
他佝偻着背，像一夜间又苍老了十岁。浑浊的眼睛深陷在青黑的眼窝里，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里面填满了疲惫、风尘和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碎的悲凉。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深褐色、巴掌大小、表面油亮却显得无比陈旧的…小木盒。
那盒子样式古朴，没有任何花纹，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气息。是老伴的骨灰盒。他一首贴身带着，如同带着她最后一点念想和温暖。
老赵的目光，先是被床头柜上那叠刺目的催缴单攫住，瞳孔猛地一缩。随即，那疯狂震动、闪烁着无数条血红催债短信的手机，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他的眼底！
最后，他的目光才落到病床上那个被债务和病痛压得蜷缩颤抖、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林默身上。
老赵枯瘦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他死死攥紧了手里那个小小的、油亮的木盒，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如同枯死的藤蔓。浑浊的老泪瞬间盈满了眼眶，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林默的床边。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他无视了医生和护工惊疑不定的目光。无视了那仍在疯狂尖叫的手机。他伸出那只没有拿盒子、同样枯瘦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碰了碰林默插着针头、因为攥紧床单而绷得死紧的手背。
那冰冷的、带着汗湿和颤抖的触感，让林默如同触电般猛地一颤！他布满血丝的右眼惊恐地抬起，对上老赵那双浑浊、含泪、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决绝的眼睛。
“小林…”老赵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举起手中那个小小的、深褐色的、油亮的木盒，在林默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用一种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低声说：
“…别怕…”
“…赵叔…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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