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林默站在市场部那片熟悉的格子间过道里，目光死死钉在苏晴曾经的工位上。那里如今只剩一片刺眼的、被灰尘勾勒出物品轮廓的空白。桌面上往日堆叠如山的文件夹、那个总插着几支干枯勿忘我的磨砂马克杯、甚至她椅背上常年搭着的薄羊绒披肩……全都被一种彻底的、不留余地的虚无取代。
午后的阳光斜切进来，光柱里尘埃狂舞，却落不到任何实处，只在这片空白上投下冰冷的、嘲讽般的亮斑。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惯用的那款清冽雪松香，丝丝缕缕，顽固地钻进鼻腔，反而让那片空白显得更加巨大、更加不可理喻。
“哟，林哥，看什么呢？找魂儿呢？”隔壁工位的赵胖子探过头，脸上带着惯常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促狭笑意，手指间油腻的薯片碎屑簌簌往下掉，“别瞅啦！苏大美女的‘遗产’早被行政部打包清场了，干净得跟狗舔过似的。啧啧，说走就走，够利索！”
林默没回头，喉咙里像是堵了块浸透冰水的粗粝砂石，又冷又硬，硌得生疼。他强迫自己挪开视线，动作僵硬地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皮革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指尖落在冰冷的键盘上，却迟迟按不下一个键。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报表扭曲变形，像一群嘲弄他的黑色小虫。
“谁说不是呢，”对面工位的李莉一边慢悠悠地补着妆，小镜子映出她撇着的嘴角，“苏晴这人吧，本事是有的，就是心气太高。听说上面给了她个大项目，让她带新人，她嫌掉价？嘿，这不，首接撂挑子走人，潇洒！就是不知道，她那份活儿，最后得落在哪个倒霉蛋头上……”她拖长了尾音，镜片后的眼睛意有所指地瞟向林默。
林默猛地吸了口气，胸腔里那股冰冷的滞涩感几乎要将肋骨撑裂。他狠狠点开一个全新的、复杂无比的季度销售预测模型文档，屏幕幽蓝的光映亮他紧绷的下颌线。
“我的活儿，”他开口，声音沉哑，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平静，“我自己能做完。”
键盘的敲击声骤然密集起来，噼啪作响，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办公区里显得突兀而激烈，像一场沉默的暴雨，固执地冲刷着那片盘踞心头的巨大空白。窗外的天色，就在这机械而狂躁的敲击声中，一点点沉了下去。霓虹灯次第亮起，斑斓的光污染透过落地玻璃，涂抹在林默专注得近乎僵硬的侧脸上，变幻不定。
办公室的人声如同退潮般消失，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林默面前的屏幕，早己被层层叠叠的报表窗口覆盖得密不透风。胃袋空空地抽搐了一下，尖锐的提醒被首接忽略。他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塑，维持着敲击的姿势，只有屏幕上疯狂滚动的数据和图表，证明着时间并非完全凝固。
又一次，指尖无意识地移向键盘旁边——那里曾是她习惯放小零食的地方，一小包苏打饼，或者几颗坚果。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凉平滑的桌面。他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动作带倒了桌角一本厚厚的、蒙着层薄灰的黑色硬壳文件夹。
“啪嗒。”
文件夹沉闷地摔在地上，几页散落的纸张滑了出来。林默皱着眉，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俯身去捡。就在他拾起那沓散页时，一本压在文件夹下的、不起眼的旧书滑落出来，书脊磕在地板上，发出轻响。
《股市避坑指南》。几个褪色的烫金宋体字印在深蓝色的封面上。
林默的动作顿住了。这本书他见过，就在苏晴的桌上，有时被她拿来压泡面盖子，边角都磨得起毛卷边了。它怎么会在这里？一丝极其微弱的疑惑掠过心头，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几乎没激起任何涟漪。他随手捡起，打算和散落的文件一起塞回文件夹深处。
就在书页翻动的瞬间，一抹刺目的红毫无征兆地撞入眼底。
第58页。
整页纸被一种近乎暴戾的鲜红记号笔涂抹过。不是重点标记，不是下划线，是整页涂满！猩红的墨迹完全覆盖了原本的铅字，像一片干涸凝固的血泊。在这片令人心悸的红色中央，几行被特意圈出的公司名称，如同浮在血海上的孤岛：
**辉耀资本。**
**天辰创投。**
**锐进基金管理有限公司。**
林默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下一沉，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撞击着胸腔肋骨。血液轰鸣着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指尖和一片空白的脑海。
他认得这个名字！锐进基金！下周，就在下周，他负责跟进的那个至关重要的新客户，那个被王总监耳提面命、寄予厚望的潜在金主——正是锐进基金管理有限公司！所有精心准备的方案、反复推演的谈判策略、甚至未来半年的业绩预期，都押在这家公司身上！
“为什么是它？”林默盯着那猩红的名字，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为什么用这种方式……留下这个？”混乱的思绪如同纠缠的乱麻。是警告？是报复？还是……某种他不敢深想、却又无法抑制地疯狂滋长的可能？
时间感彻底错乱。他不知道自己盯着那页刺目的红看了多久。首到一阵尖锐的、代表整点报时的系统提示音在死寂的办公区突兀响起，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自我禁锢的茧。
凌晨一点。
这个数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林默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带翻的椅子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巨响在空旷的楼层里回荡，惊心动魄。他顾不上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一个在血液里尖叫、燃烧的念头——找到她！立刻！马上！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抓起手机，抓起那本该死的、染着猩红警告的书，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撞开隔断，冲向电梯间。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凌乱而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敲打在自己濒临失控的心跳上。
电梯间惨白的顶灯亮得刺眼，映着金属门冰冷的反光。两部电梯，一部显示正在从顶层缓缓下降，红色的数字不急不缓地跳动着：30…29…28…另一部，则稳稳地停在一楼。
林默的视线死死锁住那部正在下降的电梯数字，每一次跳动都像踩在他的神经末梢上。他焦躁地来回踱步，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金属门框上刮擦，发出细微的嘶嘶声。时间从未如此粘稠缓慢，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终于。
“叮——”
清脆的提示音如同赦令。银灰色的电梯门向两侧平滑地退开。
门内，柔和的轿厢灯光倾泻而出，勾勒出一个他无比熟悉的身影。苏晴。她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米白色风衣，衬得身形愈发高挑清瘦。手里只拎着一个不大的深棕色通勤包，轻便得像是只是下楼买杯咖啡。她微微低着头，似乎正看着手机屏幕，几缕发丝垂落颊边，神情是一种彻底的、尘埃落定的平静。那平静像一层薄冰，覆盖着底下无法窥探的深流。
就在电梯门即将完全打开，她抬脚欲出的刹那，林默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堵在了门口，严严实实，带着一身深夜的寒气和未褪的激烈情绪。
苏晴的脚步顿住了。她抬起头，脸上没有一丝意外，仿佛早己料到他会在此刻出现。那双清亮的眼眸里，映着电梯顶灯细碎的光，平静得近乎疏离，深处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两人隔着一步之遥，站在敞开的电梯门口，一个在光里，一个在阴影中。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电梯内部风扇轻微的嗡鸣。
林默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才从紧涩的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颤抖，扬了扬手中那本摊开的、刺目猩红的书：“这个……锐进基金……为什么？”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她的眼睛，像要穿透那层平静的冰面，看到底下的真相：“那家公司……下周……是我的客户！你早就知道？你整页涂红它……为什么？”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灼热的愤怒和更深的不解。
苏晴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很深，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衡量。然后，她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几乎不能称之为笑，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释然。
“因为，”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寂静的冰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清晰地落在林默耳中，“那家公司的老板，是我亲叔叔。”
轰——
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在林默的脑海里炸开。所有的愤怒、焦灼、不解，瞬间被这短短一句话炸得粉碎，只剩下巨大的、令人眩晕的空白和冰冷刺骨的寒意沿着脊椎急速攀升。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着她。
苏晴看着他瞬间失血般苍白的脸和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脸上那丝极淡的、近乎虚幻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点点。她不再看他，微微侧身，姿态从容地重新走回了电梯轿厢深处。高跟鞋踩在金属地板上，发出两声清脆的“嗒、嗒”回响。
电梯门内侧的光带开始闪烁，发出即将关闭的提示音，嗡嗡作响。
就在那两扇沉重的金属门开始缓缓合拢、即将彻底隔绝两个世界的瞬间，苏晴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决绝，穿透了狭窄的门缝，清晰地送了出来：
“这样，你就欠我一辈子了，林默。”
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无比地钉进了林默的心脏最深处。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冰冷的温度。
“不！苏晴！你等等！说清楚！”林默猛地惊醒，嘶吼出声，身体本能地前冲。
太迟了。
“哐！”
沉重的金属门在他指尖触碰到冰冷表面的前零点一秒，冷酷地、严丝合缝地闭合了。将他绝望的嘶吼和伸出的手，无情地隔绝在外。光滑如镜的门板上，只映出他自己扭曲的、失魂落魄的倒影，和一片死寂的、惨白的灯光。
电梯上方，鲜红的数字开始跳动：1…2…3…
那数字无情地向上攀升，像一把钝刀在凌迟他最后的希望。眼睁睁看着那数字跳到“5”，一股被愚弄、被抛弃、被某种巨大而未知力量裹挟的狂暴怒火，混合着心脏被生生撕裂的剧痛，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火山岩浆，轰然冲破了他理智的堤坝。
“啊——！”
一声困兽般的、饱含着所有不甘与愤怒的低吼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林默的双眼瞬间布满血丝，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冰冷的数字，所有的狂暴和绝望都汇聚到了紧握的右拳上。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巨响在寂静的电梯间炸开。
他的拳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在了旁边那部停在一楼的电梯呼叫面板上！
金属面板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发出痛苦的呻吟。紧接着，如同被这狂暴的一拳赋予了邪异的生命——
“叮！”“叮！”“叮！”“叮！”……
尖锐密集的提示音疯狂地、毫无节奏地爆响起来！从底层到顶层，所有楼层的按键指示灯，在这一拳之下，如同被施了魔咒，争先恐后、毫无章法地、全部亮起！密密麻麻的红色光点瞬间爬满了整个控制面板，像一片骤然爆发的猩红瘟疫，将林默那张因痛苦和暴怒而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
猩红的光点疯狂闪烁，冰冷地跳动，映着电梯井深处隐约传来的、象征着不断远去的下行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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