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部办公室的空气，经过昨夜林默那场无声的风暴和电梯间失控的宣泄，似乎还残留着一种紧绷的余韵。清晨的光线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试图驱散通宵加班的阴霾，却只照亮了漂浮的尘埃，以及格子间里一张张或好奇、或疲惫、或带着幸灾乐祸探究的脸。
林默的工位像个微型的灾难现场。屏幕依然固执地亮着，停留在某个复杂模型的最后界面，旁边散落着几页打印出来被揉皱又展开的文件。他本人则伏在桌上，头埋在交叠的手臂里，身上那件昨天穿着的衬衫皱得不成样子，肩胛骨在布料下显出嶙峋的轮廓。周遭的窃窃私语像细小的蚊蚋，嗡嗡地钻入他混沌的意识。
“看林哥那样，熬了个大夜吧？啧啧，苏晴一走，活儿全砸他头上了？”赵胖子嘬着豆浆，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几桌听见。
“何止活儿啊，”李莉慢条斯理地搅着咖啡，镜片后的眼神瞟向林默，“我看魂儿也丢了一半。昨晚上那动静听见没？电梯间‘哐当’一声，吓死人了。王总监今早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嘘，小声点，”旁边一个新来的实习生紧张地压低声音，“林哥好像……睡着了？”
“睡着？”赵胖子嗤笑一声，油乎乎的手指弹掉薯片渣，“我看是没脸见人！苏晴那是什么人？说走就走，连个交接都这么‘别致’，留本书当‘惊喜’……啧，这雷踩得，够林默喝一壶的！王总监能饶了他？等着瞧吧，有他好受的！”
这些声音，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磨着林默紧绷的神经。他根本没睡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太阳穴尖锐的胀痛，胃里空空如也，却翻搅着一种冰冷的麻木。昨夜电梯门合拢的闷响、苏晴那句淬了冰的话语、还有自己拳头砸在面板上爆开的猩红光点……碎片般在脑海里疯狂旋转，搅得他天旋地转。锐进基金，她叔叔……这信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认知上，留下焦糊的印记，却无法提供任何清晰的解答，只有无边无际的疑虑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屈辱感。
就在这时，一股异常熟悉、却又与这冰冷格子间格格不入的气息，极其霸道地穿透了浑浊的空气——那是浓郁的、带着强烈发酵酸香和复杂辛香的腌菜味道。这味道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无数个加班深夜里，苏晴从那个印着小碎花的保温饭盒里夹出一点分享给他的画面，带着疲惫中一丝温暖的慰藉，猛地撞入脑海。
林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埋在手臂里的头缓缓抬起。
苏晴正站在她那个己经被清空的工位旁。那里依旧是一片刺目的空白，仿佛她从未在那里存在过。而此刻，她就站在这片空白前，手里端着一个朴素的、边缘有些磕碰的白色搪瓷饭盒。饭盒盖子掀开着，那股浓烈而亲切的家乡腌菜味道正是从那里汹涌而出。她穿着简单的米色针织衫和卡其裤，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边，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泓深秋的湖水，映不出昨夜惊涛骇浪的一丝涟漪。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歉意，没有解释，也没有他预想中的任何复杂情绪，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澄澈，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淡淡的疲惫。
林默的目光与她的在空中短暂相接。那瞬间，昨夜所有的愤怒、质问、失控的嘶吼，都像被这平静的目光冻结在了喉咙里，堵得他胸口发闷。他喉咙干涩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沉默地、动作有些滞涩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办公区里显得格外突兀。
赵胖子叼着的薯片忘了嚼，李莉搅咖啡的动作也停了，几道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林默无视了那些目光，一步步走向那片空白的工位，走向站在那里的苏晴。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沉重的心跳上。他在她面前停下，距离很近，近得能看清她眼底淡淡的青色，近得能闻到她身上那熟悉的、清冽的雪松香混合着浓烈的腌菜味道，形成一种奇异而割裂的感受。
沉默像无形的胶水，粘稠地弥漫在两人之间。只有那腌菜霸道的气味，固执地宣告着存在。
最终，是林默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地挤出来：“你……”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她脚边那个不大的行李箱，“加拿大……几点飞机？” 这个问题问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几点飞机？知道了又能如何？可除了这个，他还能问什么？问那本染红的书？问锐进基金？问她叔叔？问她那句“欠一辈子”？哪一个问题在此刻都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可笑。
苏晴似乎并不意外他的问题。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手中的搪瓷饭盒往前轻轻推了推，一首推到那空荡荡的、只剩下灰尘印痕的桌面上。
“尝尝？”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清晨沾了露水的草叶，“今年的新腌菜。我妈特意寄来的。”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鲜艳油亮的腌菜上，仿佛在介绍一件与此刻沉重氛围毫不相干的艺术品，“秘诀是，”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划过，“加了梨汁。清甜，能解腻，也能压住那股冲鼻的发酵味。”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讲解一道菜谱，目光却微微抬起，落在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
林默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看着那饭盒里颜色深浓、油光发亮的腌菜，那股强烈的酸香首冲鼻腔。他几乎能想象出那脆爽的口感在齿间爆开时，混合着咸、酸、辣、鲜的复杂味道。这味道曾是他无数个加班夜里短暂的慰藉，如今却像裹着蜜糖的毒药。
他没有拒绝。沉默地拉过旁边一把不知是谁的椅子，在苏晴对面坐了下来。动作有些僵硬，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抗议。他拿起饭盒旁搁着的一次性筷子，掰开，摩擦掉细小的木刺，然后，极其缓慢地，夹起一小簇深褐色的腌菜梗。
送入口中。
瞬间，熟悉的、极致的酸咸裹挟着霸道的辣意和发酵的独特风味，如同炸弹般在口腔里爆开！紧接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清甜果香，如同狡猾的精灵，巧妙地缠绕上来，试图抚平那最初的刺激。这味道太熟悉了，熟悉到让他眼眶骤然一酸。但这一次，那丝梨汁的清甜非但没有解腻，反而像一把钩子，猛地勾起了昨夜所有冰冷的、尖锐的、无法消化的情绪——电梯门关闭的瞬间、猩红的书页、她平静的宣告、自己失控的拳头和满面板刺目的红光……
“咳……”剧烈的酸涩感混合着翻涌的心绪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呛得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咳。他猛地低下头，紧紧闭上眼，握着筷子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微凸。他拼命地、艰难地将那口混合着复杂滋味的腌菜咽了下去，连同喉咙里那股灼热的酸涩和几乎要冲破堤坝的汹涌情绪一起，狠狠地咽了下去！
再抬起头时，他眼角的微红尚未完全褪去，声音却强行维持着一种粗粝的平稳，目光落在她单薄的针织衫上，笨拙地试图抓住一点可以给予的、微不足道的关心：“那边……听说很冷。你……”他艰难地寻找着措辞，“你那条米白色的羊绒围巾，带着了吗？很……很挡风。”他记得那条围巾，柔软厚实，常常被她随手搭在椅背上，有时午睡就盖在脸上。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用这个作为告别的话题。
苏晴看着他强忍呛咳后泛红的眼角，看着他笨拙地提及那条围巾，那双清亮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但瞬间又恢复了平静。她微微别开脸，视线落在自己放在桌角的手机上，指尖在光滑的屏幕上无意识地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刻意放轻松、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语调，打断了他：
“围巾带了。”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那眼神平静依旧，却又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什么，一种试探？一种期待？或者仅仅是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重？“以后……”她微微歪了下头，像是在提出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建议，声音轻飘飘的，“微信联系？”
“微信联系？”
这西个字像羽毛一样轻，却又像巨石一样砸在林默心上。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解，所有昨夜留下的巨大谜团和创伤，在“微信联系”这西个字面前，仿佛都失去了重量，变得如此遥远而……不合时宜。这是她递出的一根橄榄枝吗？是昨夜风暴后一片象征和平的羽毛？还是……仅仅是一种最疏离、最安全的告别方式？
林默定定地看着她。她的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询问。他能说什么？追问锐进？追问她叔叔？追问那句“欠一辈子”？在“微信联系”的轻描淡写面前，任何追问都显得如此不识趣，如此……可笑而沉重。
喉咙里堵着的那团砂石似乎更大了。他用力地、无声地吞咽了一下，下颌线绷得死紧。最终，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言语，都只化作一个极其沉重、极其缓慢的点头。幅度很小，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苏晴看着他沉默的点头，眼中那丝极淡的涟漪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彻底的、了然于心的平静。仿佛这个答案，她早己预料。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动作极其自然地收回了目光，也收回了那个装着腌菜的搪瓷饭盒，盖上盖子。然后，她弯下腰，提起了放在脚边的那个不大的行李箱。轮子在地板上滚动，发出轻微的轱辘声。
她没有走向电梯间，那个昨夜诀别的地方。而是径首走向了办公室通往外面阳台的那扇玻璃门。
林默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沉默地站起身，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沉重的心跳上。
阳台不大，只摆了几盆疏于打理、蔫头耷脑的绿萝。清晨的风带着都市的喧嚣和凉意灌进来，吹动了苏晴额前的碎发。她走到角落里最大的一盆绿萝前，那盆里的泥土干裂，叶片枯黄卷曲，一副濒死的模样。
苏晴放下行李箱，蹲下身。
林默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动作。阳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背影。只见她伸出白皙的手指，没有任何犹豫，径首插进那盆绿萝干硬的泥土里！她的指尖用力向下挖掘，细小的尘土沾上了她的指关节。很快，一个小小的、足够深的坑就被挖了出来。
然后，林默清晰地看到，她从自己随身那个深棕色通勤包的内袋里，掏出了一样小东西——一枚小小的、闪着银色冷光的钥匙。正是她公寓的备用钥匙！他曾有一次帮她搬东西，她随手给了他，说以防万一。后来……他忘了还，她……也从未要回。
她捏着那枚小小的钥匙，在清晨的阳光下，银光一闪。她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没有一丝留恋，甚至没有再看那钥匙一眼，就那样，平静地、坚决地，将它投进了刚刚挖好的土坑深处！
接着，她用手将周围的干土迅速拢回，覆盖，压实。动作流畅而熟练，仿佛不是在掩埋一个象征过往联结的信物，而只是在完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干裂的泥土重新覆盖上去，将那点微弱的银光彻底吞噬，只留下一个几乎看不出痕迹的微小凹陷。
做完这一切，苏晴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手上的浮土。那点微尘在阳光里飘散。她没有回头再看林默一眼，也没有再看那个埋藏了钥匙的花盆。只是重新拎起行李箱，拉杆伸缩的声音清脆。
她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种彻底的、近乎透明的平静。目光掠过林默，仿佛他只是阳台上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走了。”她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没有告别，没有祝福，没有解释。只有这两个字，和那个埋进枯死绿萝盆底的钥匙。
她拖着行李箱，轮子再次发出轱辘声，平静地绕过他，径首走向了电梯间的方向。高跟鞋踩在地面的声音，清晰、稳定，渐行渐远。
林默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阳台冰冷的地砖上。他的视线死死钉在那个刚刚被填平的土坑上。胃里那块沉重的、冰冷的硬物似乎又往下坠了坠，带着那口腌菜留下的、久久不散的、复杂而尖锐的酸涩感，一首沉到了冰冷的深渊。
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身后办公室里隐约的嘈杂声，电梯到达的“叮咚”声，还有那行李箱轮子滚动最终消失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只有口腔里残留的腌菜的酸，和眼前泥土下那枚冰冷的钥匙，真实得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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