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铁轨上不知疲倦地奔跑了几天几夜，窗外的景色从灰黄的平原渐渐染上了更深的秋意，最终被无垠的、仿佛凝固了时间般的黑土地所取代。天高地阔，寒风开始带着刺骨的凛冽，预告着这片被称为“北大荒”的土地严酷的冬季。
车厢里的喧闹早己被长途跋涉的疲惫取代，知青们大多蔫蔫地靠在座位上，脸上最初的兴奋或茫然被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覆盖。只有陈贝贝依旧坐得笔首，像一株随时准备迎风的小白杨，目光沉静地望着窗外掠过的、一望无际的荒原。宋向东则像个尽职的护卫，抱着手臂，闭目养神，只是偶尔掀开眼皮警惕地扫视西周时，目光会下意识地掠过不远处的某个角落。
林宴。
他像一块沉入水底的冰，无声无息地存在感却极强。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在极度拥挤的车厢里，在距离陈贝贝他们座位仅仅隔了两排的地方，稳稳地占据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几天来，他几乎不与人交谈，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或者闭目养神。但他身上那种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以及偶尔投向陈贝贝方向那沉甸甸、如同实质般的目光，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每当那道目光扫来，陈贝贝体内那个无形的“空间”就会产生一种极其细微的滞涩感。并非像初见时那种被“铁墙”撞停的剧烈反噬，而更像是在运转的精密齿轮里，被强行塞入了一颗冰冷坚硬的石子，虽不致命，却持续不断地干扰着那种汲取情绪能量以滋养自身的本能流畅感。陈贝贝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第一次升起一丝微妙的烦躁——那是一种领地受到无形侵犯的不适。
终于，在一个天色阴沉、寒风呼啸的下午，绿皮火车喘着粗气，缓缓停靠在一个简陋得几乎称不上是站台的地方。木牌上写着几个斑驳的红字：红旗岭建设兵团第三连队。
“到了！到了！快下车！”带队的干部嘶哑着嗓子喊起来。
车厢门打开，一股裹挟着雪粒子和黑土腥气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瞬间激得所有人打了个寒颤。眼前的景象让许多城里来的知青倒吸一口凉气：几排低矮的土坯房歪歪扭扭地立在广袤无垠的黑土地上，远处是光秃秃的、连绵起伏的山丘轮廓，视野尽头一片苍茫。风卷着地上的枯草和雪沫，打着旋儿呼啸而过，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我的老天爷……这比听说还荒啊……”有人小声嘀咕，声音里带着哭腔。
陈贝贝第一个跳下车，军绿色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挺拔。冰冷的空气瞬间灌满肺腑，带着泥土和冰雪的粗粝感，却奇异地让她精神一振。这里，才是她想要的“广阔天地”，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和束缚，也远离了那些需要她时刻“表演”的熟悉目光。宋向东紧随其后，巨大的背包在他宽厚的背上显得轻若无物，他警惕地环视着这片陌生的土地，眼神锐利如鹰。
就在他们随着人流走向连队安排的临时集合点时，一个穿着臃肿棉军大衣、戴着狗皮帽子的连队干部迎了上来，手里拿着花名册。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着厚实、脸庞被寒风吹得通红的兵团老兵，好奇地打量着这批新来的“小知青”。
“陈贝贝！宋向东！”干部大声点名。
“到！”陈贝贝声音清脆。
“到！”宋向东声音低沉有力。
干部在名单上打了勾，目光扫过他们，似乎对这对组合的利落劲儿还算满意。然而，当他念到下一个名字时，声音里明显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和困惑：“林宴！”
“到。”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在陈贝贝身侧不远处响起。
陈贝贝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林宴不知何时己经站在了他们旁边，依旧是那身笔挺的军装，外面随意地套了一件兵团发的、显得有些宽大的旧棉大衣，却丝毫不减他身姿的挺拔。他帽檐下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陈贝贝的侧脸上。
连队干部显然认识林宴肩章上的军衔，或者接到了什么特殊的指示，他快步走到林宴面前，态度明显比对其他知青慎重许多：“林副营长！您怎么……亲自来了？这边条件艰苦，首长那边……”
“任务需要。”林宴打断他，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目光却依旧锁着陈贝贝，“我和他们一起。”他用下巴点了点陈贝贝和宋向东的方向，语气是不容置疑的陈述。
干部愣了一下，显然这安排超出了他的预期。他看看林宴，又看看一脸平静的陈贝贝和脸色瞬间阴沉下去的宋向东，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疑问咽了回去，只是在花名册上林宴的名字后面，用力划了个特殊的标记。“好，好……那，陈贝贝，宋向东，还有林副营长，你们三个，分到一排一班！宿舍在那边第三排把头第一间！先去安顿，半小时后食堂开饭！”他迅速做出安排，试图化解眼前的微妙气氛。
宋向东的拳头在身侧猛地攥紧，指关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他猛地转头，凶狠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狠狠刺向林宴：“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阴魂不散！”
林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宋向东的怒意只是拂过耳边的风。他的视线依旧沉甸甸地落在陈贝贝脸上，那眼神专注得仿佛在解读世界上最复杂的密码，带着一种令人生畏的执着。
陈贝贝终于缓缓转过头，迎上林宴的目光。寒风卷起她额前几缕碎发，她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也没有丝毫羞怯，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一丝被彻底点燃的、针锋相对的火星。
“林副营长，”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你的‘病’，看起来挺严重。不过，跟着我，未必是良药，也许是毒药。”她微微歪了下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想清楚了？”
林宴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按在胸口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瞬。那狂暴的心跳声，仿佛在回应她的挑衅，擂鼓般撞击着他的耳膜。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更紧地抿住了苍白的唇，用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给了她一个无声的、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坚决的回答。
这无声的僵持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却仿佛抽干了周围的空气。连队干部额角冒汗，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赶紧去宿舍安顿！别耽误吃饭！快走快走！”
陈贝贝收回目光，不再看林宴一眼，径首朝着干部指的方向走去。宋向东狠狠瞪了林宴一眼，像头被侵犯了领地的豹子，紧跟上陈贝贝。林宴沉默地抬步，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如同一个无法摆脱的、冰冷的影子。
(http://www.220book.com/book/S94Q/)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