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后的晚风带着秸秆燃烧的焦糊味，刮过村西头那片荒坟时，总像有人在暗处磨牙。阿强蹲在自家院门口抽完第三根烟，脚边的石榴树影被月光拉得老长，枝桠间挂着的旧红绸子随风吹动，活像只晃悠的人手。
“你真要去？”婆娘端着洗碗水出来，泼在地上的水声惊飞了墙头上的夜猫，“那院子都荒成啥样了，前阵子二柱子去拾柴，裤腿都被毒蛇咬穿了。”
阿强把烟蒂摁在鞋底碾了碾，喉结动了动：“就去瞅一眼。上午听三伯说，老屋堂屋梁上还挂着爷爷那杆猎枪，我去拿回来擦擦。”
这话半真半假。他打小就听村里老人讲，爷爷年轻时在山里打过大熊，那杆猎枪的枪管比碗口还粗。可真正勾着他脚的，是下午在代销点喝酒时，王老五拍着桌子说的话——“那老院西墙根埋着东西，前几年暴雨冲塌墙基，我瞅见黑木头板上还钉着铜钉子呢”。
婆娘撇撇嘴，转身往屋里走：“要去就穿双正经鞋，别趿拉着拖鞋，院里的碎玻璃能扎穿脚底板。”
阿强没应声，从门后摸了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别在腰上，又揣了盒火柴和半包“红梅”。拖鞋踩在泥地上发出“吧嗒”声，路过猪圈时，那头老母猪突然炸毛似的哼哼，前腿扒着圈门首跺脚，浑浊的眼珠子在暗处泛着绿光。
他心里莫名一紧，骂了句“畜生”，加快脚步往村尾走。老院在村子最西头，隔着两条干涸的排水沟，远远望去像个趴在地上的瘦老头，塌了半边的土坯墙就是耷拉着的胳膊。
越走近，风里的味道越不对劲。不是野草的腥气，也不是烂木头的霉味，倒像是谁家腌了多年的老咸菜，混着点说不清的铁锈味，往人鼻子里钻。阿强摸出烟叼在嘴里，刚划着火柴，火苗“噌”地窜起半尺高，吓得他手一抖，火柴梗掉在地上。
“邪门了。”他嘟囔着弯腰去捡，眼角余光扫过西墙根——那儿有个东西蹲在草里。
不是野狗，也不是刺猬。那玩意儿蹲得很规矩，两条胳膊搭在膝盖上，脑袋埋得很低，后颈窝露出点花白的头发，风一吹，肩膀就跟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阿强的心跳突然撞了下嗓子眼。这时候谁家老人会跑到荒院里哭？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把柴刀从腰上抽出来半寸，金属摩擦声在夜里格外清楚：“谁在那儿？”
那影子没动。
烟从嘴角滑下来，烫在脚脖子上，他却没觉出疼。打火机“啪”地打着，橘红色的火苗在风里扭来扭去，照亮了墙根的蒺藜和碎瓦片，可刚才那影子蹲的地方，只有半人高的鬼针草在晃。
“妈的，眼花了。”他捡起草里的烟，在裤子上蹭了蹭又塞进嘴里，刚要转身，眼角的光又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北屋窗台下，站着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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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强举着打火机往前走，火苗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跟那长发影子重叠在一块儿，看着像个长了两个脑袋的怪物。“喂！说你呢！”他嗓门提得老高，手却控制不住地抖，“再不吭声我放狗了！”
院里的风突然停了，连草叶都不晃了。打火机的光照见窗台积的灰上，有串奇怪的脚印，不是人的鞋印，也不是兽蹄，倒像是用树枝在灰上划出来的，歪歪扭扭通向屋里。
他走到离影子两步远的地方，鼻子里那股咸菜混铁锈的味更浓了。突然，脚底板像踩在冰窖里，一股寒气顺着骨头缝往上爬，首冲天灵盖。他想喊，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声。
打火机的火苗“噼啪”响，马上就要照到那影子的侧脸——他看见一缕头发垂下来，挡着的地方好像有块黑疤。
“呼——”
一口凉气突然吹在耳后，像冰锥子扎进来。火苗“噗”地灭了，西周黑得像被墨汁泼过，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
后颈窝像是被人摁了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抽搐。紧接着，背上一沉，像是有人把一床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棉被压了上来，软乎乎的，却带着股朽木头的霉味，黏糊糊地贴在衬衫上。
“操！”阿强猛地弓起背，手在兜里疯了似的摸火柴。摸到了，划一下，没着；再划一下，火苗刚冒头，又是一口冷气吹过来，灭了。这次他听得真真的，那气是从左边耳朵吹进来的，带着股烂肉的腐臭味，像是有人把嘴贴在他耳廓上呼气。
他再也撑不住了，转身就往院外跑。拖鞋跑丢了一只，光着的右脚被碎玻璃划了道口子，血珠滴在地上，混着泥变成黑红色，可他半点疼觉都没有。身后传来“沙沙”的响声，像是有人拖着长头发在追，还有尖细的哭声，不是女人哭，也不是小孩哭，倒像是指甲在玻璃上刮，听得人头皮发麻。
冲进自家院门时，他腿一软，“扑通”摔在石榴树下。婆娘举着煤油灯出来，灯光照在他脸上，吓得“妈呀”一声把灯扔在地上。
“你咋了？”她扑过来想扶，手刚碰到他胳膊就缩了回去，“你背上……你背上咋凉飕飕的？”
阿强张着嘴，指着老院的方向，半天说不出话。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映着远处老院的黑影，像是被什么东西钉住了。
那天夜里，阿强没敢进屋睡，就蹲在石榴树下，抱着柴刀睁到天亮。婆娘拿了床棉被给他披上，可他总说冷，浑身抖得像筛糠，后颈窝的皮肤烫得能煎鸡蛋。天快亮时，他迷迷糊糊睡着，梦见自己躺在一口棺材里，盖棺的木板上全是绿霉，正一点点往他脸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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