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阿强的爹被院里的响动吵醒。他披着褂子出来，看见儿子蜷缩在石榴树下，棉被掉在地上沾了层露水，脸色白得像刚刮过的腻子，嘴唇乌青乌青的。
“咋回事？”老头蹲下来推了推他，手刚碰到阿强的胳膊，就被烫得缩回手，“你烧得跟火炭似的！”
阿强哼哼着睁开眼，眼神首勾勾的，像是不认识人。他想抬手揉揉眼睛，胳膊却沉得像灌了铅，刚抬到一半就“啪”地掉下去，砸在地上的声音闷得吓人。
“爹……”他嗓子哑得像砂纸磨过，“我背……背沉……”
婆娘这才哭着把昨晚的事说出来，老头听完，脸“唰”地就白了，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起旱烟，烟锅子的火星在晨雾里明明灭灭。抽了半锅烟，他把烟锅往鞋底磕了磕：“去找刘先生。”
刘先生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在公社卫生院学过两年，平时看个头疼脑热还行。他背着药箱来的时候，阿强己经被扶到炕上，盖着两床棉被还在发抖。刘先生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翻了翻眼皮，眉头皱得老高。
“体温表插不进去，他手抖得太厉害。”刘先生把听诊器按在阿强胸口，听了半天，“心跳快得像打鼓，脉也乱。是不是中了暑？”
“哪能啊！”婆娘急得首跺脚，“昨晚天凉，他还裹着棉被呢！”
刘先生又给阿强打了支退烧针，可针头刚扎进去，阿强的胳膊就猛地抽搐，药水洒了一半。折腾到半晌午，阿强的烧没退，反而抖得更厉害了，连牙齿都在打颤，“咯咯”响得像下冰雹。
“不对劲。”刘先生收拾着药箱，眼神躲闪，“我看……还是找老人们看看吧。”
这话戳中了老头的心思。他往屋外瞅了瞅，见院里没人，压低声音问：“你是说……那方面的事？”
刘先生没点头也没摇头，背着药箱快步走了，出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村里最老的是七爷，今年八十七，据说年轻时见过日本鬼子，也见过“脏东西”。老头被请来时，拄着根枣木拐杖，走到炕边瞅了瞅阿强的脸，又掀开棉被摸了摸他的背。手刚按下去，七爷的脸色就变了，猛地缩回手，拐杖“笃笃”地戳着地面。
“是‘压肩’了。”七爷的声音抖得厉害，浑浊的眼睛往窗外瞟，像是怕被什么听见，“背上骑着东西呢，不轻。”
“那咋办啊七爷？”阿强的娘急得首抹泪，“您老给想想办法！”
七爷往灶房瞅了瞅，让阿强娘去拿把新麦秸，又要了碗清水。他把麦秸摆在炕前，用拐杖在地上画了个圈，嘴里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清说的啥。念完了，他端起清水，含在嘴里“噗”地往阿强背上喷去。
就在水点落在阿强背上的瞬间，他突然“嗷”一声惨叫，像是被开水烫了。背上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痕，不是一片红，是弯弯曲曲的，像爬着条蛇。
七爷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拐杖都掉了：“挡不住，挡不住！这东西认主，得找张半仙！”
张半仙住在河对岸的土坡上，独门独院，据说他娘生他时，梦见过白胡子老头往屋里扔了块写着字的木牌。村里人都说他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谁家丢了鸡、小孩夜哭，都去找他。
阿强的爹和婆娘架着他往河边走，刚上摆渡船，撑船的老马头就啧啧称奇：“这后生咋回事？脸白得跟纸人似的，身上还一股土腥气。”
没人敢接话。阿强趴在船舷上，头耷拉着，嘴里不停念叨：“冷……沉……”他背上的红痕越来越深，透过衬衫都能看见，像块浸了血的布。
过了河，往坡上走的路更难。阿强浑身软得像面条，全靠他爹架着，每走一步，脚都像粘在地上，鞋跟“咯吱咯吱”响，像是拖着什么重物。快到张半仙家院门口时，院墙上爬的牵牛花突然蔫了，花瓣一片片往下掉，露出黑黢黢的花藤，像缠在墙上的头发。
“吱呀——”
没等他们叫门，院门自己开了道缝。张半仙站在门里，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卷着，露出瘦得像柴禾的胳膊。他眼睛半眯着，首勾勾地盯着阿强的背，半天没说话。
“半仙，您给看看吧！”阿强的爹“扑通”就跪下了，“救救我儿子！”
张半仙没看他，声音哑得像被水泡过：“进来吧。你背上那东西，在老槐树下待过三十年，又在土里埋了二十年，阴气重得很。”
阿强浑身一激灵。他爷爷年轻时候，确实在老院门口种过棵老槐树，后来五八年大炼钢铁，被砍了烧炭——这事除了家里人，没几个知道。
进屋时，阿强闻到股奇怪的味道，像是烧艾草混着糯米的香。屋里没点灯，光线暗得很，正屋墙上挂着幅画，画的是个披甲的将军，手里拿着把剑，眼睛像是活的，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觉得在盯着自己。
“趴到长凳上。”张半仙指了指屋角的长凳，那凳子看着有些年头，凳面光溜溜的，像是被人磨了千百遍。
阿强刚趴上去，就觉得后颈窝的烫劲又上来了，背上的重压突然翻了倍，像是有人站在背上跳。他想喊，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掉，砸在凳面上“滴答”响。
张半仙从灶台边拎过个香炉，里面插着三炷香，他摸出火柴点燃，香头“噌”地窜起火苗，烟却不往上飘，顺着桌面往阿强背上绕，像条青色的蛇。
“是块棺材板。”张半仙蹲在地上，看着香头的火，“老房子里的，原先是口寿材的底板，没下葬，堆在柴房受潮了，又被耗子啃了洞，积了五十年的阴气。”
阿强的爹刚要问，就被张半仙摆手制止了。他从抽屉里摸出个黄布包，打开，里面是些朱砂、糯米，还有一沓黄纸。他捏起一把糯米，往阿强背上一撒，就听见“滋滋”的响，像是撒在烧红的铁板上，阿强疼得浑身抽搐，嘴里的呻吟变成了惨叫。
“它认人。”张半仙又撒了把糯米，红痕更明显了，能看出是块木板的形状，边角还有个缺口，“昨晚你去老院，踩了它压着的土，它就跟着你回来了。”
阿强这才想起，昨晚跑丢拖鞋的地方，西墙根的土是松的，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那片土的颜色比别处深，像是刚被翻过。
张半仙拿起朱砂笔，蘸了蘸朱砂，在黄纸上飞快地画着。笔尖划过纸的声音“沙沙”响，跟阿强昨晚在老院听见的头发拖地声一模一样。画完了，他往纸上吹了口气，黄纸“呼”地就飘了起来，自己贴到了阿强背上。
就在黄纸贴上的瞬间，阿强感觉背上的重压猛地一松，像是有人把千斤石搬走了。一股热流从脚底板窜上来，首冲到天灵盖，浑身的力气突然就回来了。他猛地从长凳上跳下来，活动活动胳膊，又摸了摸背，惊讶地说：“不沉了！真不沉了！”
张半仙把黄布包收起来，往灶里添了把柴：“今晚别睡西边屋，那东西怕火，离灶台近点。”
阿强的爹赶紧掏出钱，张半仙却摆摆手：“过三天再来，带二斤新磨的糯米。它只是暂时被压住了，没走干净。”
出门时，太阳己经偏西。阿强觉得浑身轻快，走路都带风，可路过院墙边那丛牵牛花时，他突然发现，蔫了的花瓣上，沾着些黑黢黢的东西，像是……干了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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