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秋老虎,比往年凶了不止三分。傍晚的日头还挂在西山顶,把晒谷场的黄土烤得冒白烟,风刮过来裹着热气,拍在人脸上像贴了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热塑料布,黏得人喘不过气。
张强蹲在自家新屋的门槛上,扒拉完最后一口玉米饼子。粗瓷碗底剩的几粒玉米碴子,被他用筷子刮得“吱啦”响——这声音在静下来的傍晚格外刺耳,连院角老槐树上的蝉都停了声。他抬头瞅向屋里,王艳坐在炕沿上,面前的小碟咸菜几乎没动,瓷碗里的小米粥还冒着淡淡的白汽,显然没怎么喝。
“累着了?”张强把筷子往碗里一扔,抹了把嘴,手掌上沾的猪油蹭在灰布褂子上,留下块油亮的印子。“下午我从晒谷场回来,瞅着你把窗玻璃擦得能照见人,连窗框缝里的灰都抠干净了,歇会儿呗,别跟自个儿较劲儿。”
王艳手里的筷子在碗沿转了个圈,指尖泛着青白——那是攥得太用力的缘故。她没抬头,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被院墙外的什么东西听去:“不是累,是这屋子……不对劲。”
张强“嗤”地笑出了声,刚想打趣她两句“城里来的娇贵人,住不惯砖瓦房”,却见王艳猛地抬起头,眼里蒙着层雾蒙蒙的水汽,像是刚哭过,又像是吓的:“强子,我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看我。上午晾衣裳的时候,我转身收床单,就觉得后颈子凉飕飕的,像有人对着我呼气;中午切咸菜,菜刀刚举起来,就听见身后有‘沙沙’声,回头啥也没有;就连蹲在灶前烧火,柴火刚点着,就有股风从背后吹过来,把火苗吹得往我脸上扑——你说邪门不邪门?”
“瞎几把琢磨啥呢!”张强把粗瓷碗往桌上一磕,碗底与木桌碰撞的声响在屋里撞出回音。“前院老李家那只刚下蛋的母鸡,都比你胆儿大。这屋子是咱托我远房表哥找的供销社刘主任,花了两百块钱转来的正经砖瓦房,墙是新砌的,梁是松木的,能有啥?”
两百块钱,在1987年的靠山屯可不是小数目。张强和王艳原先住的老房子在村东头,去年雨季漏得厉害,囤在屋里的玉米潮了大半,卖不上价不说,还差点霉了。为了换这房子,张强跑了三趟镇里,给刘主任拎了两斤花生油、一筐土鸡蛋,才把这事敲定。在他看来,这房子是“救命的窝”,绝不能说“不对劲”。
“有脏东西!”王艳的声音陡然拔高,桌角的煤油灯被震得晃了晃,昏黄的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团被揉皱的黑布,跟着灯影扭曲。“我下午擦玻璃的时候,从玻璃反光里瞅见院墙上有个红影子,比我高半头,我喊了声‘谁啊’,那影子一下就没了!还有刚才烧火,我从灶口的火光里,好像看见炕沿边站着个人……”
张强的脸“唰”地沉了下来。他跟王艳结婚五年,王艳打小在靠山屯长大,是出了名的“泼辣胆”——头年村里传村西头的破庙里闹鬼,小孩晚上不敢出门,王艳还敢半夜提着马灯去猪圈喂猪,说“鬼要是敢来,我一扁担抽它”。这才搬进来三天,怎么就变得这么胆小?
“新地方住不惯就说住不惯,别扯这些没影儿的!”张强抓起炕沿上的旱烟袋,往炕角“砰砰”磕了两下,烟丝撒了一地,“再瞎说,俺抽你呀!”
争吵像晒谷场里的野草,顺着门缝就疯长起来。王艳气不过,抓起桌上的筷子往地上一摔,“啪”地断成两截;张强更火,一脚踹翻了板凳,板凳腿磕在青砖地上,发出“咚”的闷响。院墙外很快传来脚步声——是前院的李婶,听见动静来劝架。
“咋还吵起来了?”李婶掀开门帘进来,手里还攥着半块玉米饼子,“新屋暖灶的日子,吵吵闹闹不吉利。艳子,是不是强子欺负你了?”
王艳见了李婶,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抓着李婶的胳膊说:“李婶,这屋子真邪门,我总觉得有东西跟着我……”
“哎呀,这孩子!”李婶拍了拍王艳的手,转头对张强说,“强子,你也是,新屋住着都有个‘认门’的过程。想当年我搬去老王家那院,头半个月总梦见有人敲窗户,后来我在窗台上放了把剪刀,就没事了——你让艳子在炕头放把菜刀,辟邪!”
张强没吭声,心里却有点发毛。他不是不信邪,只是碍于面子,不愿在女人面前露怯。李婶又劝了几句,把王艳拉到炕边坐下,说“今晚我陪你睡,看谁敢来闹”,王艳摇了摇头,说“不用,我跟强子住就行”。李婶叹了口气,嘱咐了句“有事喊我”,才揣着玉米饼子回了家。
屋里又静了下来,只剩下煤油灯“滋滋”的燃声。张强蹲在地上捡烟丝,王艳坐在炕沿上抹眼泪,两人谁也没说话。后半夜睡觉时,张强想往王艳那边挪挪,王艳却往炕角缩了缩,说“我想自己睡会儿”。张强的手僵在半空,最后只能背对着她躺下,中间隔着道冷冰冰的空气,像隔了堵墙。
王艳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木梁。屋里很静,能听见院外老槐树叶子“沙沙”的响,还能听见张强均匀的呼吸声。可没过多久,她就觉得后颈子又开始凉——那股熟悉的气息又来了,带着股土腥味和霉味,轻轻拂过她的汗毛,像有人站在炕边,弯着腰盯着她。
她猛地屏住呼吸,不敢回头,也不敢动。首到尿意憋得实在难受,才咬着牙,慢慢坐起来。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洒在地上,惨白一片,把院子里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披头散发的人,正对着炕边看。
王艳摸黑穿上布鞋,鞋底踩在青砖地上,发出“踏、踏”的声响。这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有人在跟着她数数。她攥紧了衣角,刚走出堂屋,就觉得后颈子的凉意更重了——那股气息不仅在呼气,还像是沾了点湿冷的水汽,贴在她的皮肤上。
她猛地回头,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晾衣绳上挂着的红布衫在风里晃。那是她昨天刚洗的,布料是镇上扯的红格子布,原本看着鲜亮,可在月光下,却像块浸了血的布,更像个吊死鬼耷拉着的舌头,一下下扫过晾衣绳。
“踏、踏、踏……”
脚步声还在响,可她明明站着没动。王艳的腿开始打颤,牙齿咬得“咯咯”响。她不敢再回头,转身就往院角的厕所跑——厕所是前房主搭的,木板门,房梁是粗木头的,门框上还挂着个破灯笼,只剩个竹架子,风一吹就“吱呀”响。
她跑得越快,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急,“踏踏踏”像擂鼓,敲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手里的衣角被攥得皱成一团,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眼看就要摸到厕所的木板门,她却听见身侧传来“吱呀”一声——不是灯笼的响,是房梁的响。
王艳的身子僵住了,像被钉在地上。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房梁上垂下来,离她的头顶越来越近。她缓缓转过头,眼睛一点点往上抬——
房梁上,吊着个黑黢黢的东西。
那是个女人,穿着件鲜艳的红裙子,布料是亮面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的脖子被麻绳勒得细细的,皮肤是青灰色的,像泡了水的木头,紧紧贴在骨头上。舌头耷拉到胸口,颜色是紫黑色的,上面还沾着点灰。最吓人的是她的眼睛,圆睁着,眼白是浑浊的黄,瞳孔是黑洞洞的,正死死盯着王艳的脸。
风从厕所的木板缝里钻进来,尸体像个钟摆似的晃起来,脚尖几乎擦到王艳的头顶。一股更浓的土腥味和霉味扑过来,还混着点淡淡的胭脂味——像是女人用的廉价胭脂,放久了发馊的味。
“啊——!”
尖叫像把刀,划破了靠山屯的夜空。
凡梦散人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S9B1/)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