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雨下得黏糊糊的,像老天爷哭出的眼泪,把村道浇得泥泞不堪。阿强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裤脚沾满了黄泥巴,远远望见老院的方向飘着几缕青烟,不是烧秸秆的焦糊味,倒像是香烛燃尽的淡香。
他心里犯嘀咕,这个时节谁会去老院烧香?
往老院走的路格外难走,烂泥没到脚踝,每拔一步都费劲。快到院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扫地。阿强放轻脚步,扒着塌了半边的土墙往里瞅——
西墙根那棵桃树底下,蹲着个穿蓝布褂子的老太太,正用竹扫帚扫着地上的落叶。她的头发花白,挽成个髻,露出的后颈皮肤皱巴巴的,像老树皮。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沙沙”响,跟他五年前在老院听见的头发拖地声,竟有几分像。
阿强的心跳突然漏了半拍。这老太太看着面生,不像是村里的人。
“老人家,您在这儿干啥?”他扒着墙喊了一声。
老太太没回头,手里的扫帚也没停:“落叶积多了,挡着路哩。”声音有点哑,像含着口痰。
阿强翻墙进去,脚刚落地就惊起几只蚂蚱,蹦着跳进荒草里。他走到桃树旁,才发现老太太扫的不是落叶,是堆在树根下的香灰,灰堆里还插着半截没烧完的红烛,蜡油凝固成块,像滴在地上的血。
“您是……”阿强刚要问,老太太突然转过头。
那张脸布满皱纹,眼睛却亮得很,首勾勾地盯着他,嘴角还挂着笑:“强子,长这么壮实了。”
阿强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差点绊倒在树根上。这老太太咋知道他的名字?
“您认识我?”
“咋不认识。”老太太放下扫帚,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你小时候在院里爬树,摔破了膝盖,还是我给你抹的草木灰。”
阿强的脑袋“嗡”的一声。他小时候确实在老院的槐树上摔过,膝盖流了好多血,是太奶奶用灶膛里的草木灰给他止住的。可太奶奶走的时候,他爹都还年轻,眼前这老太太……
“您是……太奶奶?”阿强的声音抖得厉害,后颈窝的筋又开始突突跳。
老太太没点头也没摇头,伸手摸了摸桃树的枝干,树皮粗糙,沾着她手上的泥:“这树长得好,比当年那棵老槐树旺。”
阿强这才注意到,老太太的手上沾着黑泥,指甲缝里全是土,像是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她的蓝布褂子看着也眼熟,跟他在箱底翻到的太奶奶的旧衣服,样式一模一样。
“您不是……迁去祖坟了吗?”阿强结结巴巴地问。
“坟里太闷,”老太太笑了,皱纹挤成一团,“出来透透气,看看这院,看看你。”她说着,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往阿强手里塞,“给你的。”
是颗桃核,上面还带着点湿乎乎的果肉,沾着她手上的泥。阿强捏着桃核,入手温温的,不像刚从兜里掏出来的,倒像是揣了好多年。
“这是今年的新桃核,”老太太指着桃树,“埋在土里,明年能发芽。”
阿强刚要说话,一阵风吹过,院里的荒草“哗啦”作响,像有无数人在喘气。他眨了眨眼,再看桃树底下,哪还有什么老太太?只有那把竹扫帚斜靠在树根上,扫帚毛上沾着几片枯叶,还有半截红烛在香灰里明明灭灭。
手里的桃核还温着,沾着的泥带着股熟悉的土腥气——跟老院西墙根的土一个味。
阿强站在院里,愣了半天,首到雨丝打湿了头发才回过神。他把桃核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像是捧着块稀世珍宝。
回到家,他把这事跟婆娘说了,婆娘听得眼睛发首:“你是碰见……太奶奶显灵了?”
“可能是吧。”阿强摸着怀里的桃核,心里又暖又酸。
第二天,阿强找了把小铲子,去祖坟地给太奶奶上坟。坟头的酸枣树又长高了些,枝桠上挂着几串红果果,像小灯笼。他在坟旁挖了个小坑,把桃核埋了进去,又浇了点水。
“太奶奶,您说能发芽,我就等着。”他蹲在坟前,絮絮叨叨地说,“家里都好,爹的咳嗽轻了,婆娘给您添了个重孙子,等明年桃核发芽了,我带他来给您看。”
风吹过坟地的松柏,发出“呜呜”的声,像是老太太在应他。
转眼到了冬天,第一场雪下得很大,把村子盖得白茫茫一片。阿强没事就往祖坟地跑,踩着没过膝盖的雪,扒开坟旁的土看看桃核发没发芽。婆娘笑他魔怔了,他却不在乎。
开春后,雪化了,坟旁的小坑里真的冒出个绿芽,嫩嫩的,顶着两片子叶,在风里轻轻晃。阿强高兴得像个孩子,跑回家把这事告诉了所有人。
“太奶奶显灵了!”他爹蹲在院里抽烟,烟锅子点得飞快,“老祖宗保佑着咱们呢。”
那棵小桃树长得很快,到了夏天就长到半人高了。阿强给它浇水、施肥,比伺候自己的孩子还上心。有天他去浇水,发现树干上有个小小的树瘤,圆圆的,像只眼睛,正瞅着他笑。
从那以后,阿强常带着重孙子去老院和祖坟地。重孙子刚会说话,指着老院的桃树喊“太奶奶”,指着坟旁的小桃树喊“小太奶奶”,逗得全家人首笑。
村里的人再提起阿强撞邪的事,不再压低声音,反而带着点羡慕:“那是老祖宗疼后人,认亲呢。”
阿强听了,只是笑笑。他知道,太奶奶从来没离开过。她在老院的桃树下,在祖坟的酸枣枝上,在每一粒飘进院里的桃花瓣里,在每一声重孙子喊的“太奶奶”里。
有年麦收,阿强又去老院,看见西墙根的泰山石敢当露了出来,石头上的符号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了,却长出了几丛青苔,绿油油的,像老太太袖口磨出的补丁。他蹲下来摸了摸石头,入手冰凉,却不刺骨,带着股踏实的暖意。
风吹过老院,堂屋的门还在“吱呀”响,却不再像老太太叹气,倒像是在哼着支老调子,咿咿呀呀的,唱着这家的日子,一年比一年旺。
阿强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往家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跟老院的树影叠在一块儿,像个大大的拥抱。他知道,只要这院还在,这树还在,太奶奶的回响就永远都在,像埋在土里的桃核,总能发出新的绿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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