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过去，看见三叔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半截粉笔，在地上画着圈，嘴里哼着那支熟悉的戏文。他的动作机械得像个木偶，眼神发首，盯着地上歪歪扭扭的圈，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要紧的东西。
“三叔！”我喊了他一声，他没反应，依旧低着头画圈，粉笔在泥地上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某种细碎的哭声。我蹲下身，发现他画的圈里，竟用粉笔描了个小小的红布包图案，颜色是用灶房里的红颜料涂的，被晨露打湿后，晕得有些发黑，像凝固的血。
“三叔，你咋在这儿画这个？”我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他的皮肤凉得像涝洼地里的水，吓得我赶紧缩回手。
三叔这才缓缓抬头，眼神里蒙着一层雾，看我的时候像是在看别人：“小远啊……你看，这包漂回来了，她也该回来了。”
“谁回来了？”我心里发毛，顺着他的目光往涝洼地深处看。水退之后，泥地上留着不少坑洼，积着浑浊的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看着像一个个张开的嘴。
“那个姑娘。”三叔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被风吹着，“当年我把她的包扔在沟里，她肯定是跟着包走的，现在包回来了，她也该找我要债了。”
我听得后背发凉，刚想劝他别胡思乱想，就看见涝洼地的泥地里，慢慢浮起一个东西——是昨天被他踢走的那个红布包！它就躺在离我们不远的泥坑边，红布被泥蹭得发黑，上面的小黄花却依旧扎眼，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还在往下滴水。
“你看……我说了，她回来了。”三叔站起来，一步步往红布包走去，脚步发飘，像踩在棉花上。我想拉他，却被他甩开，他的力气大得吓人，我踉跄着差点摔倒。
三叔走到红布包旁，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它捡起来，像是怕碰碎什么珍宝。他打开包，里面的花布衫和钞票都还在，只是那张写着“欠债还钱，欠命还命”的纸条，竟变得崭新起来，字迹也清晰了不少，铅笔的痕迹里，还掺着点暗红的东西，凑近看，像是干了的血。
“当年我不该抢你的钱，不该踹你……”三叔突然对着红布包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知道错了，我蹲了牢，养鸭也不敢掺假，我还帮你家修过房顶，你能不能别找我了？”
他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红布包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站在原地，大气不敢喘，突然听见涝洼地深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啪嗒、啪嗒”，像是有人踩着泥水在走。
我猛地回头，只见远处的泥地里，站着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背着个红布包，正是三叔说的那个样子！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看不见五官，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正一步步往我们这边走。
“三、三叔！你看后面！”我指着那个方向，声音抖得不成样。
三叔回头一看，手里的红布包“啪”地掉在地上，他腿一软，差点跪在泥里：“是你……真的是你……”
那姑娘没说话，依旧慢慢往前走，走到红布包旁，弯腰捡了起来。她的手很白，指甲缝里却沾着泥，跟当年三叔埋流浪汉时手上的泥一模一样。
“你要多少钱？我给你！我把鸭棚卖了都给你！”三叔往后退，脚陷在泥里，出的时候带着“咕叽”的声响，听得人牙酸。
姑娘终于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她的脸很白，眼睛却红得像血，嘴角微微往上翘，像是在笑，却比哭还吓人：“我不要钱。”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人耳朵里，“我要你跟我走。”
三叔吓得腿一软，真的跪在了泥里：“我不能跟你走！我还要养鸭，还要给村里的孩子买糖吃，我还没赎完罪啊！”
就在这时，鸭棚那边突然传来一阵鸭子的惨叫声，“嘎嘎嘎”的，凄厉得很。我和三叔都愣住了，那姑娘也顿了一下，往鸭棚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的鸭！”三叔猛地站起来，也顾不上害怕了，拔腿就往鸭棚跑。我赶紧跟上，回头看时，那姑娘己经不见了，只有那个红布包，还躺在泥地里，被风吹得轻轻晃着。
跑到鸭棚门口，我们都傻了眼——棚里的鸭子，倒了一地，有的己经没了气，脖子歪着，嘴角流着血；有的还在扑棱，却站不起来，眼睛里满是惊恐。棚子的柱子上，用粉笔写着一行字：“下一个，就是你。”
字迹歪歪扭扭的，跟流浪汉画圈的笔迹一模一样，也跟纸条上的字迹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三叔看着满地的死鸭，突然蹲在地上，抱着头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混着鸭子的惨叫声，在空旷的涝洼地里回荡，听得人心里堵得慌。我看着那些死鸭，又想起刚才那个姑娘的样子，突然觉得，这涝洼地底下，好像藏着无数双眼睛，正盯着我们，等着下一个猎物。
中午的时候，村里的人都来了。有人看着满地的死鸭，惋惜地叹气；有人则偷偷议论，说三叔当年造了孽，现在是遭报应了。我爸也来了，他蹲在三叔身边，拍着他的背安慰，可三叔只是哭，一句话也不说。
后来，村里的老支书来了，他看着鸭棚柱子上的字，又看了看涝洼地里的红布包，皱着眉说：“老三啊，这事不对劲，你还是去庙里拜拜吧，求个平安符，不然往后还不知道要出啥事儿。”
三叔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拜哪个庙？土地庙早就塌了。”
“镇东头不是新修了个观音庙吗？”老支书说，“明天我陪你去，诚心拜拜，说不定能管用。”
三叔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知道，就算去拜了庙，有些东西，也不是说躲就能躲开的——那个穿蓝布衫的姑娘，还有那个哼戏文的流浪汉，他们都在等着三叔，等着他还清欠的债。
晚上，我爸让我留在三叔家陪他。三叔躺在炕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像是傻了一样。我坐在炕边，看着窗外的月亮，突然听见院里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画圈。
我悄悄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只见院里的泥地上，蹲着一个人影，手里拿着半截粉笔，正在画圈，嘴里哼着那支戏文。月光照在他身上，我看清了，是那个流浪汉！他的头还是歪的，脸上的泥蹭掉了些，露出青紫色的肉，却对着鸭棚的方向笑，露出豁了口的牙。
我吓得赶紧缩回手，捂住嘴不敢出声。回头看三叔，他依旧睁着眼睛，却流下了眼泪，嘴里喃喃地说：“土地爷……我知道错了，你别再让他们来了……”
窗外的戏文声，还在咿咿呀呀地飘着，混着涝洼地的风声，听得人一夜无眠。我知道，这只是开始，三叔欠的债，还没还清，那些跟着戏文来的魂，也不会轻易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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