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的雪，下得比往年都要狠。天还没亮，鹅毛大雪就把村东头的涝洼地盖得严严实实，连三叔鸭棚里鸭子的嘎嘎声，都被雪压得闷了半截。我裹着棉袄往鸭棚走时，远远就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在雪地里挪——是三叔，他正拿着扫帚，一点点扫着从鸭棚到破庙的路。
雪粒子打在三叔的旧棉帽上，簌簌地往下落，他的蓝布棉袄后背己经湿了一片，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三叔！这么大的雪，咋不等我来扫？”我跑过去抢过扫帚，却被他按住手。
“你年轻，手嫩，别冻着。”三叔的声音带着点喘，哈出的白气裹着雪花飘散开，“我得早点扫通这条路，不然等会儿去破庙上香，路滑摔着就麻烦了。”他说着，又夺过扫帚，继续往前扫，扫帚尖刮过积雪下的冻土，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极了当年破庙里流浪汉哼戏的调子。
等我们踩着扫出来的雪道走到破庙时，太阳己经爬过了树梢，雪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破庙的红墙被雪衬得格外鲜艳，补好的神像在殿里坐着，脸上蒙着一层薄雪映进来的光，竟显得格外慈祥。三叔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新拆封的香烛，他小心地把香点燃，插在香炉里，又用袖子擦了擦流浪汉的牌位——牌位上“土地庙善魂之位”六个字，被他擦得发亮。
“老哥哥，今天是小年，我给你带了点糖糕，你尝尝。”三叔把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糖糕放在牌位前，又拿起半截粉笔，在供桌边缘画圈，嘴里哼起了那支戏文。调子比平时慢了些，混着庙外的风雪声，多了几分暖意。
我正帮着给土灶添柴，准备烧点热水，就听见庙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还夹杂着几声咳嗽。抬头一看，庙门口站着个男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黑棉袄，袖口磨破了边，手里拎着个鼓囊囊的布包，头发和眉毛上都沾着雪，冻得脸通红，看着有五十多岁的样子。
“请问……这里是李老三住的村不？”男人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往庙里探了探头，目光落在三叔身上时，突然顿住了，“你……你就是李老三？”
三叔手里的粉笔“啪”地掉在地上，他猛地转过身，盯着男人看了半天，眉头越皱越紧：“你是……？”
“我是李大柱，二柱子的哥！”男人往前迈了两步，雪从他的棉袄下摆掉下来，落在地上化成水，“我在外地打工，前阵子才从警察那儿知道二柱子的事，还有你的事……我找了你好几个村，总算找到你了！”
三叔的身体晃了一下，我赶紧扶着他坐下。李大柱也跟着走进来，把布包放在地上，搓了搓冻得发紫的手，眼圈一下子红了：“老三，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被二柱子害了的人！是我没教好他，小时候他偷邻居家的鸡，我没好好管；后来他染上赌瘾，我还帮他瞒家里人……都是我的错，才让他变成现在这样，害了别人，也毁了自己！”
他说着，突然“扑通”一声跪在流浪汉的牌位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供桌的石面上，发出闷响。“老哥哥，我知道错了！二柱子他犯了死罪，该受罚，可我这心里，一首堵得慌！我给你烧点纸，给你磕几个头，求你别记恨他，也别记恨老三，他这些年，也不容易啊！”
三叔看着李大柱，眼圈也红了，他走过去，伸手把李大柱扶起来：“别磕了，地上凉。老哥哥要是记恨，当年就不会用戏文点醒我了。你能来，能认这个错，就够了。”
李大柱站起来，从布包里拿出一沓纸钱和一个布偶。布偶是用粗布缝的，歪歪扭扭的，身上穿着件灰色的小褂子，手里还缝着半截“粉笔”——是用红绳裹着的小木棍，看得出来缝得很用心。“我听警察说，老哥哥当年喜欢在庙里画圈哼戏，我就想着做个布偶，替二柱子给他赔个罪。这纸钱是我攒的，不多，你帮我烧给老哥哥。”
三叔接过布偶，放在流浪汉的牌位旁边，又点燃纸钱。火光在殿里跳动，映着李大柱的脸，也映着三叔的脸。李大柱看着火苗，眼泪掉得更凶了：“当年二柱子离家的时候，我还跟他说，要是混不下去就回家……可我没想到，他会走上歪路，会杀人……我要是早点劝他，要是早点把他拉回来，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都过去了。”三叔拍了拍李大柱的肩膀，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二柱子现在在牢里好好改造，你也别太自责。往后的日子，好好过，多做些好事，也算替他赎罪了。”
那天下午，李大柱在破庙里待了很久。三叔跟他讲了当年在破庙里的遭遇，讲了这些年修庙、养鸭、照顾王阿姨的事，没有隐瞒自己的过错，也没有夸大自己的赎罪，只是像在说一件普通的往事。李大柱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头，偶尔还会抹把眼泪。
临走时，李大柱从布包里拿出五百块钱，硬塞给三叔：“老三，这钱你拿着，给庙里添点香烛，给王阿姨买点吃的。我知道这点钱不算啥，可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要是不收，我这心里更不安了。”
三叔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收下了。不过他没把钱留着，第二天一早就去镇上，买了两箱香烛、一袋米面和一些水果，送到了王家坳的王阿姨家。王阿姨看着米面，拉着三叔的手，眼眶红红的：“老三啊，你就是心太善了。二柱子的哥都被你感动了，你这罪，早就赎清了。”
“不是我感动他，是人心换人心。”三叔坐在王阿姨家的炕沿上，帮她剥了个橘子，“当年我做错了，现在多做点好事，心里踏实。以后啊，我还会常来看看你，陪你说说话。”
从那以后，李大柱每个月都会来村里一次。有时候他会带些自己种的蔬菜，送到破庙和王阿姨家；有时候他会帮三叔打理鸭棚，给鸭子喂饲料、捡鸭蛋；有时候他会陪着王阿姨坐在槐树下聊天，听王阿姨讲姑娘小时候的事。村里的人一开始还对他有偏见，觉得他是“杀人犯的哥”，可后来见他真心实意赎罪，待人又和善，也慢慢接纳了他，有时候还会留他在家吃饭。
春节那天，破庙里格外热闹。村里的老人带着香烛来上香，孩子们围着供桌跑，李大柱还带着自己的老婆和儿子，教儿子给流浪汉的牌位磕头。“娃，你要记住，做人要善良，不能做坏事，不然就会像你二叔一样，后悔一辈子。”李大柱摸着儿子的头，声音很认真。
三叔站在供桌旁，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看着香火缭绕的殿宇，嘴角一首带着笑。我知道，这破庙的香火，不仅是对神灵的祭拜，更是对善良的传承，对忏悔的接纳。雪还在零零星星地下着，可庙里的人心里，都暖烘烘的。
(http://www.220book.com/book/S9B1/)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