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断簪
慕容珩守在苏晚床边第三夜，烛芯爆出的灯花落在他手背上，烫出个细小的红点。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寒夜里瑟瑟发抖，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枯瘦手指。
他正用银簪挑开绷带检查伤口，却见那片焦黑的皮肉下，新生的肉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黑褐色的脓水顺着指缝往下淌，像极了他在北疆见过的毒疮，蔓延得迅猛而狰狞。
“这药不对。” 他猛地攥紧银簪，簪头的珍珠硌进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窗外传来巡夜侍卫的甲叶碰撞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王府里回荡，混着更夫敲出的三更梆子，一下下敲在人心上，格外清晰。偏院的墙角积着厚厚的雪，月光洒在上面，泛着惨白的光，像铺了一层冰冷的尸布。
苏晚忽然睁开眼，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烛火，忽明忽暗，像她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绪。“世子不必费神，” 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喉咙里像卡着砂纸，“平阳公主既然想让我死，总会有办法的。就像这院子里的雪，下了又化，化了又下，终究是无法避免的。”
慕容珩的银簪 “当啷” 落地，滚到床底撞出闷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想起今早去太医院质问时，院判颤抖着递上的药渣 —— 里面掺着北疆最烈的腐骨草，寻常大夫根本辨不出。而这种毒草，上个月刚由公主府的采办送入京，那时的他还以为只是寻常的草药采购。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得像个痛苦挣扎的鬼魅。
“晚晚，” 他跪在床边，额头抵着她未受伤的左手，那只手冰凉得像块玉石，“再信我一次。”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像个迷路的孩子。
苏晚的指尖划过他盔甲上未擦净的血痕，那是他冲破公主府阻拦时留下的刀伤，血渍己经发黑，却依旧能看出当时的惨烈。
“信你什么？”
她笑出泪来，泪水滴在他发间，像融化的雪水，“信你能对抗皇权，还是信你能让死去的人活过来？萧彻死了，顾时砚也死了，你能让他们活过来吗？”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喧哗，像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慕容珩猛地起身，盔甲上的冰碴簌簌落下，砸在地上。却见侍女跌跌撞撞跑进来，发髻散乱，手里捧着个锦盒，锦盒上的金线在烛火下闪着冰冷的光：
“世子，公主…… 公主说您若不回去，就把这个……”
锦盒打开的瞬间，苏晚的呼吸骤然停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里面是半枚断裂的双鱼佩，萧彻那半玉佩的裂痕里还沾着暗红的血，像从未干涸过。旁边躺着的，竟是慕容珩送她的那对并蒂莲银簪，碎成了七八截，银片的断口闪着寒光，像一把把小刀子，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还说，” 侍女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几乎要哭出来，“这是从定北王坟里挖出来的…… 说苏姑娘若再执迷不悟，定北王的下场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够了！” 慕容珩拔剑劈向锦盒，剑锋擦过侍女的发髻，几缕青丝随着锦盒的碎片一同落下。断簪混着玉佩碎片溅满床榻，像一场破碎的雨。
苏晚在纷飞的碎玉中看见那枚麒麟佩，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顾时砚把戒指藏进蛋糕时，也是这样被她不小心摔在地上，当时他笑着说 “碎了也好，岁岁平安”，可后来的平安在哪里呢？
“我去见她。” 慕容珩的佩剑还在微微震颤，带着未消的戾气，“但你要等我。”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苏晚，像在做最后的告别。
苏晚没有回答，只是捡起一块最锋利的银簪碎片，在掌心划出细痕。血珠滴在麒麟佩上，与慕容珩的血、萧彻的血渐渐融成一片，像朵开在掌心的曼殊沙华，妖异而绝望。烛火照在她脸上，她的表情平静得可怕。
慕容珩踏出门时，正撞见平阳公主站在廊下。她穿着件石青色宫装，珠翠未施，在惨白的月光下像个幽灵。手里把玩着另一半麒麟佩，玉佩在她指间转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珩哥哥，” 她的声音软得像棉花，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你当真要为了这个女人，毁了整个镇南王府？你可知你父亲在天之灵，会如何看待你？”
寒风卷着雪沫扑在慕容珩脸上，像无数根细针在扎。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剧烈摇晃，光线忽明忽暗，照亮了公主脸上扭曲的笑容。
他突然解下腰间的虎头令牌，掷在公主脚边，令牌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这是镇南军的兵符，” 他的声音比北疆的寒冰更冷，“我不要了。我只要她平安。”
公主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像被抽走了所有的血色。她看着他转身走向偏院的背影，那背影决绝而坚定，突然将麒麟佩狠狠砸在地上：“慕容珩，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玉佩碎裂的脆响里，慕容珩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推开房门时，却见苏晚蜷缩在床角，掌心的血正一滴滴落在那枚拼合的麒麟佩上，像在进行一场诡异的仪式。而她的另一只手里，攥着半块沾着泥土的银簪 —— 那是从萧彻坟里挖出来的遗物，泥土还带着坟地的阴冷气息。
“晚晚，”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我们走。现在就走，离开这长安，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苏晚抬起头，眼尾泛红得像哭过的兔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去哪里？”
她举起那半块银簪，尖端对着自己的心口，“这里，早就被他们戳成筛子了。我的心，我的命，都己经千疮百孔，去哪里都一样。”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悄无声息地落在窗台上，积成薄薄一层，像撒了一层盐。慕容珩看着她掌心不断渗出的血，那血染红了麒麟佩，也染红了他的眼。他突然拔剑划破自己的手腕，鲜血喷涌而出，滴在她的伤口上，与她的血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彼此。
“这样，” 他的声音带着濒死的温柔，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
“我们就再也分不开了。无论生死，我们都在一起。”
烛火在他身后明明灭灭，映着他脸上决绝的笑容，像一幅凄美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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