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在自家菜窖里挖出那枚铜钱时，指甲缝里还沾着新鲜的黄泥。
清明刚过，郓城的麦子地里泛着青，他蹲在窖底翻土，铁锹“当啷”一声撞上硬物。刨开来看，是枚方孔铜钱，绿锈裹着“大观通宝”西个字，背面却刻着个歪歪扭扭的“义”字——这是说书先生嘴里，梁山好汉私下流通的记号钱。
“柱子，挖到啥了？”爹趴在窖口喊，手里还攥着刚编到一半的柳条筐。
“就个破钱。”柱子把铜钱揣进裤兜，鼻尖突然闻到股酒气，混着泥土腥气，像是从地底渗出来的。这菜窖挖了三代人，从没这怪味。
夜里，铜钱在枕头底下发烫，烫得人睡不着。柱子摸出来看，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铜钱上，绿锈竟慢慢褪去，露出底下的金字，背面的“义”字突然渗出红水，像血。
他听见窗外有动静，像是有人在搬东西。扒着窗缝往外看，麦地里影影绰绰站着十几个黑影，都穿着短打，扛着麻袋，正往村西头的枯井走。领头的那个背对着他，脊梁骨上刺着花，月光照得脊梁上的“青面兽”三个字清清楚楚。
“是杨志？”柱子的手一抖，差点把铜钱掉在地上。说书先生讲过，青面兽杨志押运生辰纲时，曾在这一带埋过批财宝，后来梁山散了，这批财宝就成了谜。
第二天一早，柱子揣着铜钱往枯井走。井台边的泥地上果然有脚印，大得吓人，像是穿了铁鞋。井里黑黢黢的，往下扔块石头，半天没听见响。
“娃，别靠近那井。”守村头土地庙的老马爷拄着拐杖过来，浑浊的眼睛盯着柱子的裤兜，“那底下不干净。”
老马爷说，民国时有人想挖井找财宝，结果绳子断了，人掉下去，捞上来时浑身是洞，像被什么东西啃过。后来每逢月圆，井里就传出划拳声，还能看见水面漂着酒坛子。
“是好汉们在坛子呢。”老马爷往井里撒了把米，“他们死得冤，财宝带不走，就守着这儿不肯走。”
柱子没当回事。娘的哮喘病又犯了，县城的药贵得吓人，他得找到财宝救娘。
当天半夜，柱子被一阵酒香弄醒。那香味浓得化不开，是从菜窖方向飘来的。他提着马灯往窖里走，刚下两级台阶，就看见窖底的土在动，像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哗啦”一声，土堆炸开，露出个黑森森的洞口，里面传出“叮叮当当”的碰杯声。柱子壮着胆子把马灯伸过去，灯光里，一群穿古代衣袍的汉子正围坐在石桌上喝酒，为首的满脸络腮胡，手里举着个大碗，正是说书先生描述的黑旋风李逵。
“来，干了这碗！”李逵的嗓门震得洞顶掉土。
柱子吓得转身就跑，却被一只大手抓住了胳膊。那手粗糙得像砂纸，抓得他生疼。他回头看，是个面如重枣的红脸汉，手里提着把青龙偃月刀——不对，关羽是三国的，怎么会在这儿？
“你揣着俺们的钱，就想走？”红脸汉的声音像打雷。
柱子这才发现，洞里的汉子们都盯着他的裤兜，眼睛里闪着绿光。他慌忙掏出铜钱，刚要递过去，铜钱突然自己飞了起来，落在石桌上。
“这是俺们聚义厅的令牌。”一个白胡子老头拿起铜钱，慢悠悠地说，“当年宋江哥哥说，谁能拿着这令牌找到聚义厅，就把财宝分他一半。”
柱子这才认出，白胡子老头是智多星吴用。
石桌底下突然裂开道缝，露出个宝箱，里面的金银珠宝闪得人睁不开眼。柱子的心跳得像擂鼓，刚要伸手去拿，就被李逵一斧子劈开了宝箱——里面哪有财宝，是堆白森森的骨头，上面还缠着铁链。
“这才是俺们的财宝。”吴用叹了口气，“当年招安后，弟兄们死的死，逃的逃，尸骨都没人收。宋江哥哥把大家的骨头埋在这儿，说等天下太平了，就迁回梁山。”
柱子这才明白，哪有什么金银财宝，是好汉们的魂魄困在这儿，执念不散，才幻化出财宝的假象。
“那井里的划拳声……”柱子结结巴巴地问。
“是俺们在守着骨头呢。”红脸汉突然变了模样，脸上的枣红色褪去，露出青灰色的皮肤，“俺不是关羽，是阮小七。那井通着地下，有盗墓贼想偷骨头，都被俺们收拾了。”
洞里的汉子们慢慢变了样子，有的缺了胳膊，有的少了腿，李逵的肚子上有个大洞，露出森白的肋骨——都是当年战死的模样。
“娃，帮俺们个忙。”吴用的声音软下来，“把骨头迁回梁山，让弟兄们回家。”
柱子想起娘总说，人死了，就得魂归故土。他咬了咬牙：“我帮你们。可我娘……”
“你娘的病，俺们能治。”阮小七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这是当年安道全留下的药，能治百病。”
柱子接过瓷瓶，刚碰到瓶口，就听见外面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洞里的汉子们突然慌了神：“盗墓贼来了！”
他提着马灯冲出去，只见枯井边停着辆挖掘机，几个戴安全帽的人正往井里放绳子。为首的是村支书，手里拿着张图纸，得意洋洋地说：“专家说了，这底下有宋代古墓，挖出来咱们全村发大财！”
“不能挖！”柱子扑过去想拦，却被推倒在地。
就在这时，井里突然冒出黑水，腥臭难闻。黑水漫过井台，变成无数只手，抓住了挖掘机的履带。井里传出震耳的怒吼，像是千军万马在咆哮，吓得村支书等人屁滚尿流地跑了。
黑水退去后，井里浮出个石棺，上面刻着“梁山聚义魂”五个大字。柱子打开棺盖，里面果然是堆骨头，整齐地摆着，旁边放着把断了的虎头湛金枪。
“是林冲哥哥的枪。”吴用的声音在柱子耳边响起。
柱子雇了辆车，把石棺往梁山送。一路上，车里总飘着酒香，像是有无数人在护送。到了梁山脚下，石棺突然自己打开，骨头慢慢飞出来，落在忠义堂遗址上，化作点点金光，消散在风里。
回家后，柱子把瓷瓶里的药给娘服下，娘的哮喘果然好了。他去菜窖看，那个洞口己经合上了，窖底长出棵桃树，开得正艳。
老马爷说，那是好汉们谢他呢。
后来，村里再也没人提挖财宝的事。枯井被填了，上面种了片桃树，每年春天，桃花开得像片云霞。有人说，在桃花深处看见过一群汉子在喝酒，其中一个红脸汉总往郓城方向望，像是在看某个救过他们的少年。
柱子时常去梁山，在忠义堂遗址上放壶酒。风吹过的时候，总能听见有人喊：“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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