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宫的梧桐叶落在郅都的官靴前,他正捧着汉文帝亲批的《治安策》副本,墨香里还混着宣室殿特有的龙涎香。
作为郎官,他每日随侍御前,看惯了列侯们在殿阶下趋炎附势的模样!绛侯周勃罢相归乡时,曾在宫门前被门吏呵止,而郅都只是按剑而立,冷眼瞧着那些昔日趾高气扬的权贵,如何在皇权更迭中折腰。
靴底沾着的梧桐籽滚落在金砖上,被巡夜的宦官悄悄踢到柱角,那里藏着淮南王刘长去年埋下的密信,蜡封上还留着郅都指甲划过的痕迹。
“郅都,”汉文帝突然放下竹简,“代郡奏报,匈奴游骑又掠了边市。你说,是马邑的盐铁要紧,还是边民的稼穑要紧?”
郅都上前一步,“陛下,律法如炉锤,边市如炉炭。若纵容匈奴踏破规矩,犹若以炭投锤,终成废铁。”
汉文帝微微颔首,目光望向殿外的夜色,似在思索。“可如今朝廷初定,若与匈奴大动干戈,恐民生受扰。”
郅都神色坚定,再次拱手道:“陛下,匈奴素无信义,一味退让只会让其得寸进尺。今我朝虽需休养生息,但边患不除,终是心腹大患。可先整饬边军,严明军纪,以律法约束军民,再辅以适当之策,让匈奴不敢轻易犯边。”
殿外传来丞相张苍的咳嗽声,这位历仕三朝的老臣正扶着廊柱,花白胡须在夜风中颤巍巍的,腰间玉佩上挂着的穗子,正是淮南王私铸的半两钱熔成的铜丝。
三日后,郅都在司马门撞见淮南王的车驾。驾车的家奴竟挥鞭驱赶,鞭梢擦着他的面颊飞过,留下道红痕,血珠滴在车辕的铜饰上,惊起一群藏匿的蝼蚁。
“此非诸侯臣属所当行也。”他的话像冰锥砸在车帘上。
淮南王在车内冷笑,玉冠上的流苏扫过暗格里的铜范,发出细微的碰撞声。“郅郎官是想学赵高指鹿为马?我车中不过是些桑种罢了。”
郅都猛地掀开车帘,看见车厢底板暗格里码着的铜范,范纹正是私铸钱币的模子,其中一枚范角还残留着未打磨干净的凿痕,凿痕里嵌着半粒盐晶,那是济南瞷氏私运时留下的。
“桑种?”他拈起一枚铜范,指尖蹭过“半两”二字,铜锈下透出淡青色的桑纹,“淮南王的桑种,可是用铜汁浇灌的?”
淮南王在车内怒斥,腰间的玉具剑突然出鞘寸许,剑鞘上的饕餮纹里卡着片锦缎,与三日前长安西市刺杀案的凶器残片纹样相同。
景帝继位那年,济南郡的瞷氏宗族正用漕船往长安运私盐。三百艘船首尾相接,船工们唱着俚歌,船舷上晒着的盐粒像碎银铺满黄河水面,盐粒缝隙里藏着的鲫鱼苗,正被卤水呛得蹦跳。
郅都带着中尉署的缇骑赶到渡口时,瞷氏宗主瞷胜正搂着歌姬饮酒,船头悬着的酒旗上绣着“济南瞷氏”西个金大字,旗角用的金线,竟是从少府工坊偷来的贡品。
“奉诏缉私,下马受缚。”郅都的佩刀出鞘半寸,阳光在刀刃上折出寒芒,刀尖挑起一粒滚落在甲板上的盐晶,晶体里裹着只溺死的蚂蚁。“瞷氏历年私运盐铁,漏税百万石,当抄家灭族。”
瞷胜把酒杯砸在甲板上,酒液溅在郅都的甲叶上,晕开的酒渍里浮着细小的铜屑,那是用来私铸钱币的废铜。“我瞷氏在济南繁衍生息百年,你个外来酷吏也敢插手?信不信我一纸诉状告到太后那里!”他身后的族众举起鱼叉,叉尖沾着的鱼鳞,与三日前黄河下游溺亡的官差伤口吻合。
郅都用靴底碾过盐粒,砖缝里渗出的卤水,在阳光下折射出虹彩,与他袖中藏着的颍川桑农血书颜色相同。“太后若在此,怕要问你:这黄河的盐,是汉家的还是瞷氏的?”
三日后,济南郡衙的影壁前竖起七颗人头。瞷胜的首级悬在最中央,发髻里还缠着未洗净的盐粒,盐粒间卡着半片人牙,那是瞷氏欺压百姓时打掉的。
郅都蹲下身,用佩刀在青砖上刻下“盗者断趾,强者折脊”八个字,刀痕里渗出的血与盐的晶体在阳光下折射虹彩,虹彩中隐约可见颍川桑农的笑脸。
郡丞哆嗦着递上户籍簿,簿册边缘烫金的“瞷”字,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充公,戍边,为奴。”郅都打断他,将户籍簿扔进炭盆,火焰爆响时,簿册里掉出枚铜印,印文正是瞷氏私刻的“济南盐铁使”。
远处传来妇人的哭嚎,那是瞷氏女眷被押往官奴营的声响,哭嚎声中夹杂着“颍川救星”的呼喊。
消息传到长安,窦太后正在给梁孝王刘武喂葡萄,玉盘“哐当”摔在地上,葡萄滚进地砖缝隙,惊起一群噬咬木梁的白蚁。“一个太守就敢屠戮郡中大族?当年赵高指鹿为马,也不过如此!”
景帝放下《削藩策》,手指着竹简上的“济南”二字,那是七国之乱时吴王刘濞的叛军留下的。“母后,瞷氏私运盐铁,养寇自重。郅都砍的是蛀虫,保的是大汉的盐道。”
他袖口滑落,露出臂上的刀疤,疤痕深处嵌着根断箭,箭头纹样与匈奴左贤王的亲卫部队相同。“七国之乱前,吴王使者曾用此刀逼臣饮毒,彼时若有郅都这样的酷吏,叛党安敢如此猖獗?”
未央宫的承明殿里,列侯们围着景帝为临江王刘荣求情。魏其侯窦婴甩着袖子,玉簪上的流苏扫过郅都的案卷,扫落的墨渣里藏着半粒桑籽,那是郅都妻子缝在中衣里的。“临江王乃陛下骨肉,不过占了些庙垣,何必赶尽杀绝?”
郅都将供词摔在案上,竹简惊飞墨蚊,“魏其侯可知,太宗庙垣是汉家根本?临江王若能私占,他日诸侯便可掘了高祖的皇陵!”
他目光扫过列侯们,看见有个列侯袖中掉出的帕子,绣着匈奴王庭的狼头纹。“诸位身上的侯印,可是用守法的铜铸的?”
列侯们纷纷缩颈,有个曾收过瞷氏贿赂的列侯,下意识摸了摸脖颈上的玉坠,玉坠背面刻着的,正是匈奴左贤王的名讳。
临江王太傅抱着文书箱闯进来,箱环上的铜锈被他抓得发亮,露出底下的刻字“匈奴亲启”。“中尉大人,临江王想给陛下写信谢罪!”
郅都拦住他。“狱中无纸笔。犯法当伏法,写信何用?”
太傅跪地磕头,文书箱散落的竹简上全是临江王的血字,血字里混着匈奴密信常用的磷粉,在烛火下泛着幽光。“太傅,告诉临江王,”郅都的声音冷如冰,“他占的庙垣,每一寸都沾着汉家的香火,岂是书信能洗清的?”
三日后,临江王自杀的消息传到长乐宫。窦太后掐着景帝的衣袖哭喊,指甲缝里卡着的桑皮纸碎片,写着“郅都必杀之”。“你竟纵容酷吏杀我孙儿!”
景帝额头撞着金砖,“母后,郅都只是按律问讯……”
“律?”窦太后抓起玉镇纸砸向屏风,“我只知道我孙儿的血,比他郅都的破律值钱!”
郅都被罢官那日,长安百姓堵在城门口。卖炊饼的老汉塞给他一袋热饼,饼里夹着的不是肉,而是颍川桑农连夜赶制的弩箭图纸。“大人,济南郡的百姓凑钱给您买了些盘缠……”
郅都接过饼,触到里面的青铜小刀,刀柄上刻着的瞷氏族徽,被磨得只剩半只眼睛。“瞷氏的人还在追杀我?”
老汉点头垂泪,袖口掉出的布片,绣着“苍鹰不死,律法不灭”的暗纹。
郅都将刀扔进护城河里,水面溅起的水花中,映出远处追来的缇骑,他们马鞍上挂着的,正是匈奴左贤王悬赏郅都首级的狼头令。
雁门郡的风沙打在郅都的铁盔上,像撒着细盐,盐粒里混着匈奴人用来标记汉将的荧光粉。他将醉醺醺的校尉拖到辕门外鞭笞,鞭梢带起的血珠,落在雪地上结成冰晶,冰晶里冻着匈奴斥候的断发。
“匈奴的马镫都快踏到城楼上了,你们还在喝?”老军卒劝道,腰带里掉出的骨签,刻着“匈奴收买,按兵不动”。
“太守,这些校尉都是将门之后,得罪不起啊……”
“得罪不起?”郅都指着远处的匈奴营帐,营帐上空飘着的炊烟,正组成“内应己备”的信号。“等匈奴人割了你们的头,可曾想过得罪二字?”
深夜,军侯捧来刻着郅都木像的木片,木片背面用匈奴文写着“汉家煞星”。“太守,匈奴人练箭都不敢射中您。”
郅都擦拭环首刀的动作顿了顿,刀身映出他额角的白发,发根处染着桑椹汁的紫,那是妻子临死前为他染的。“他们不是怕我。”
“可他们说……看到木像就手抖。”
郅都笑起来,笑声震得灯芯乱颤,灯油里浮着的,是匈奴人用来诅咒汉将的蛊虫尸体。“告诉左贤王,下次刻木像时,记得在我腰间刻把汉剑。省得他来送死时,认不出谁是取他首级的人。”
刀入鞘的“噌”声里,帐外传来匈奴营地隐约的马头琴音,调子荒腔走板,像是在哭,哭声中夹杂着“苍鹰在,吾等亡”的颤音。
三个月后,匈奴左贤王率万骑来犯。郅都带着三千汉兵出塞,寒风掀起他补丁摞补丁的中衣,衣摆里掉出的桑籽,落在雪地上发出“簌簌”声。
匈奴骑兵看见阵前的郅都,竟集体勒住马缰,马腹下露出的,是准备突袭汉营的钩索。
左贤王在马上拔出弯刀,刀鞘里掉出的密信,写着“郅都己除,即刻进军”。
又猛地插回鞘中,最终挥鞭退军时,有个匈奴少年兵摔下马来,他裤腿里掉出个布包,里面是刻着“郅都”二字的木牌,木牌背面烙着的,是汉家叛徒的火印。
长安长乐宫的家宴上,窦太后夹起鹿肉又放下,肉皮上的油花里浮着根白发,与郅都的发丝别无二致。“雁门太守郅都,近来还好?”
景帝酒爵一颤,酒液洒在案上,“母后,他在边关……”
“在边关杀人吗?临江王在地下孤苦,怕是需要人作伴呢。”
景帝盯着洒在案上的酒渍,那形状像极了雁门的地图,地图中心有个红点,正是郅都扎营的位置。“母后,郅都在守边关,守的是大汉的门……”
“我只知道,”窦太后打断他,“我孙儿的坟,还没长草呢。”
十日后,召回郅都的诏书送到雁门。百姓们捧着桑椹酒堵城门,酒坛封口处印着的,是颍川桑农合力按的血手印。“太守不能走!匈奴人会回来的!”
郅都逐个拍着少年们的肩膀,触到他们藏在袖中的木弩,弩机上刻着的“郅”字,被得发亮。“好好练箭,将来替我守边关。”
马走出城门时,身后传来老妇的哭喊:“大人!您说过要带我们种的桑椹去长安的!”
风吹散哭声,混着匈奴语的咒骂:“汉天子背信弃义!”咒骂声中,隐约有“苍鹰一死,汉家必亡”的预言。
廷尉府的诏狱里,郅都戴着脚镣刻字,脚镣铁链上的“吴工制造”字样,被他磨得只剩“工”字。
狱卒送来饭食:“大人,这忠首二字,都刻出血了……”
郅都没抬头,刻痕里渗出的血,与地上的盐粒混合,形成与济南郡衙前相同的血盐晶体。
“血刻的字,才不会被擦掉。”景帝隔着牢门低语,袖中掉出的密报,写着“匈奴己破雁门,郅都速死”。
“朕会保你,只要你认个错……”
“陛下,”郅都抬起头,血污糊了半张脸,脸上的伤痕,与匈奴木像上的刻痕一一对应,“律法若因臣而废,臣便是汉家的罪人。当年臣在济南刻下盗者断趾,今日若自己断了律法,岂不是让瞷氏的鬼魂都笑话?”
窦太后的使者送来毒酒,酒盏底部刻着的云纹,与匈奴王庭的图腾如出一辙。郅都接过青铜酒盏:“雁门的桑椹,今年结果了吗?”
使者抹着泪点头,泪水滴在酒盏里,与毒酒混合,酒液入喉时,他听见雁鸣,恍惚看见雁门百姓捧着紫莹莹的桑椹追来,桑椹汁洒在雪地上,像一条紫河,河水里映出的,是匈奴骑兵踏破雁门的惨状……
郅都死后,雁门果然被破。景帝摔了《备边策》,“去雁门,修祠庙!”他对着郎官咆哮,“用最好的铜,铸郅都的像!要让匈奴人知道,汉家的律法,比他们的弯刀还硬!”
郎官退下时,听见景帝对着空殿喃喃,手中紧攥的,是郅都妻子缝在他中衣里的桑籽袋,“苍鹰啊……朕终究是负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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