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郡南安的岷江渡口，邓贤用桑皮纸仔细包好儿子邓通的行装。竹箱里除了两套粗麻布衣，还有他亲手抄录的《孝经》，墨迹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青灰。"到了长安，莫要与人争口舌，"他用竹刀在箱底刻下"谨言"二字，"你爹我这辈子撑船运盐，见过太多翻船的人，稳当，才是活路。”
竹刀划过木箱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雨燕，邓贤没说出口的是，为了凑齐车马费，他昨夜刚把邓通母亲留下的桑木梳典给了盐商，梳齿间还缠着几缕邓通幼时的胎发。
箱底暗格里，他偷偷塞了把岷江边的湿泥，泥块里裹着邓通周岁时咬过的桑木哨，哨孔边缘还留着孩子乳牙的凹痕。
邓通跪在码头上磕了三个头，额角蹭到的江泥里嵌着碎陶片，那是前朝留下的半两钱残片。
船工们唱着俚歌解缆时，他望着两岸桑林里闪烁的盐井火光，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父亲为了凑齐他入长安的车马费，把祖传的桑田典给了邻县的盐商。
江水卷着碎冰撞在船帮上，像极了长安道上那些等着啃食新贵的豺狼。船头老艄公吐掉烟袋锅，指着下游漂来的浮尸说："看，那是上个月去长安求官的书生，盘缠耗尽投了江。”
邓通攥紧怀中的《孝经》，书页间夹着的桑椹干硌得胸口生疼，那是母亲临终前晒的，边角还粘着她缝补时掉落的银簪碎屑，碎屑在晨光里闪着微弱的光，像极了母亲未说完的叮嘱。
未央宫苍池的水汽混着龙涎香，邓通攥着船桨的手心全是汗。他身上的黄头郎短衫洗得发白，衣带在背后打了个歪斜的结，那是今早匆忙间系错的。昨夜他替生病的同伴值夜，此刻眼皮还在跳。
池边的龟甲占卜师正在收摊，铜盆里的龟甲滚出一枚，正好停在邓通脚边，甲面上"遇贵人"的裂纹清晰可见。
龟甲边缘刻着细小的"文"字，那是文帝早年流亡时为卜卦所刻，甲背还留着被篝火烤裂的旧痕，见证过代王时期的艰辛。
汉文帝刘恒扶着渐台的雕栏，目光扫过池边侍立的黄头郎。三日前那个登天之梦里，推他上天的人就穿着这样的短衫，衣带结在背后。"你叫什么名字？"文帝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雨燕。
"回陛下，臣叫邓通。"少年扑通跪下，额头碰着湿滑的青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苍池的流水。
他没注意到，文帝袖中滑落的绢帕上，用朱笔描着梦中人的画像，衣带上的结正与他系的一模一样，绢帕边角还绣着"登天"二字，那是后宫方士为文帝求仙所制。
绢帕背面，用隐形墨水写着"代王王后"，那是文帝发妻的遗物，她曾预言"持绢者遇真命天子"，绢帕边缘还留着王后亲手绣的桑枝纹，与邓通钱上的纹路惊人相似。
"邓通……登通。"文帝着腰间的玉具剑，剑鞘上的饕餮纹里卡着片桑叶，"抬起头来。”
阳光穿过渐台的瓦当，在邓通额上投下"长乐未央"的影子，恰好覆盖了他眉间那颗朱砂痣，方士曾说，此痣乃"天子辅弼"之相。此时殿角铜钟自鸣，声浪震得瓦当积雪落下，露出暗藏的八卦阵图，邓通的影子正处于阵眼位置，而阵眼中心刻着的"通"字，恰与他的名字暗合。
上林苑的铜山在秋日阳光下泛着金光，邓通蹲在熔炉前，用竹夹翻动着刚出炉的铜坯。炉火烧红了他的脸，也映亮了炉壁上刻着的"邓氏钱坊"西字，那是文帝亲笔所题，每个字都嵌着真金。
老工匠递过的铜坯上还沾着他的指纹，邓通想起蜀郡桑农们龟裂的手掌，便命人在钱郭上刻下桑枝纹，"要让百姓摸到钱，就像摸到家乡的桑树。”
他没说的是，每枚钱的方孔边缘都刻着极小的"安"字，那是母亲的名字，而钱背隐秘处还铸着一只衔桑的飞鸟，是他对蜀郡家园的念想。
长安西市的钱肆里，胡商阿罗憾捏着邓通钱啧啧称奇。"这钱的成色，比安息的银币还纯！"他把钱抛向空中，阳光穿过方孔，在青砖上投下个圆圆的光斑。
旁边卖丝绸的贾人用剪刀在钱上刻了道痕，露出的铜色依然金黄。"难怪宫里的娘娘们都用这钱打首饰，"贾人捻着胡须笑，"邓通钱，简首是从铜山里长出来的金子！”
角落里喝闷酒的老书生突然砸了酒碗："钱能通神，也能通鬼！"他袖口滑落，露出腕上用邓通钱熔铸的镣铐，那是去年因私铸假钱被断手的罪证。镣铐内侧刻着"邓通误我"，却被邓通偷偷改成了"铸钱误我"！
承明殿的朝会上，邓通下意识地拽了拽衣角。他站在文帝身侧，看见丞相申屠嘉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自己的短衫，今早匆忙间，他又穿错了侍臣的朝服。
申屠嘉的玉笏指向邓通时，笏板上"忠孝"二字的漆己经剥落，露出底下"杀"字的刻痕。那是高帝亲赐的诛逆之权。
“陛下啊！朝廷的礼仪可是咱们国家的根本所在啊！这邓通身为上大夫，本应以身作则，遵守礼仪规范，可他竟然在大殿之上如此放肆地嬉戏玩耍，这成何体统啊！”
文帝把茶盏放在案上，"丞相息怒，邓通年少，不懂规矩，朕会教他。”茶盏下压着的桑皮纸露出一角，上面是邓通昨夜为文帝抄录的《道德经》，"治大国若烹小鲜"一句被朱砂圈了又圈。纸页边缘，文帝用墨点画了条鱼，那是他与邓通初次见面时苍池里跃起的锦鲤，而鱼眼位置，邓通偷偷点了个红点，象征着自己的赤诚。
三日后，邓通收到丞相府的檄文时，正在为文帝研磨。墨锭在砚台里转出的漩涡中，他看见自己的倒影被搅得支离破碎。"丞相说……若不去，便要斩了我？作者“我有钱我有颜”推荐阅读《皇朝惨案》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他捏着檄文的手指发颤。
文帝摘下腰间的玉印，印纽上的蟠螭纹硌得掌心生疼："你且去，朕让使者随后就到。”
玉印背面"天子信玺"西字下，新刻了行小字，"救邓通"。印泥盒里，藏着邓通为文帝特制的桑椹印泥，颜色如血，印泥盒底部刻着"桑梓情深"，是他对家乡的眷恋。
丞相府的大堂里，邓通赤脚跪在青砖上，额头磕在冰凉的地面上。申屠嘉把玩着枚吴国钱，钱上的毛刺划得他掌心发痒。"邓通，你可知在殿上失礼，该当何罪？"老丞相身后的屏风上，荆轲刺秦的匕首尖正对着邓通的后心。
屏风夹层里，藏着申屠嘉收集的邓通钱样本，每枚都标着流通郡县和问题，其中一枚钱上用蝇头小楷写着"蜀郡南安邓氏"，是申屠嘉特意标记的邓通籍贯。
"臣……臣知罪。求丞相开恩。"邓通的额头磕在砖缝里的邓通钱上。
首到文帝的符节出现在门口，他才发现自己磕出的血己经汇成小滩……
未央宫的温室殿里，腐肉的臭味混着草药味。邓通跪在文帝的病榻前，嘴凑近皇帝大腿上的痈疽，能看见脓血流过金黄的汗毛。脓血滑过喉咙时，他想起蜀郡老郎中说过"痈疽之毒入血，吮者亦伤"，舌尖便悄悄抵着上颚，将毒血聚在舌下。
文帝的手指揪着他的头发，指缝里夹着几根白发，那是前日为了给邓通求铜山，文帝在宗庙跪了整夜所致。病榻下，藏着邓通偷偷埋下的桑籽，想等文帝痊愈后在宫中种桑，桑籽旁边还放着一小包岷江边的湿泥，是父亲当年塞进竹箱的那一块。
"邓通，天下谁最爱朕？"
邓通舔了舔嘴角的脓血，看见窗外的梧桐叶正飘落在阶前，叶尖沾着的白霜像极了太子前日探病时鬓角的粉。"回陛下，想必……没有人比得上太子殿下。"
他没说出口的是，昨夜看见太子的侍臣往痈疽药里掺了巴豆粉。他舌下的毒血，正慢慢滴进袖中藏着的桑皮纸袋，袋上写着"以毒攻毒"，而纸袋的封口处，用桑线绣着"安"字，是母亲的名字，也是他对平安的祈愿。
东宫的偏殿里，太子把漱口的盐水吐在铜盂里。"邓通那厮，竟让我在父皇面前出丑！"他袖口蹭到盂边的邓通钱，钱上的桑枝纹刮破了绣着龙纹的袖口，那是文帝亲赐的朝服。
宦者递上的毛巾里裹着枚磨去文字的邓通钱，钱背却刻着新纹：一只被踩死的桑蚕。毛巾里还藏着太子的密信，写着"除邓通者，赏铜山"！
景帝继位那年的长安雪，下得比往年都大。邓通缩在朱雀门外的破庙里，身上的单衣挡不住寒风，衣缝里还沾着去年为文帝吮痈时溅上的脓血。
庙檐下的积雪里，半埋着枚邓通钱，钱郭上的桑枝纹被冻得发白。一只冻僵的麻雀跌在钱上，爪子还攥着半片桑椹干，那是邓通昨日喂它的最后食物。
麻雀翅膀下，夹着邓通写给父亲的最后家书，只有"钱桑"二字，字迹被风雪侵蚀，却依然清晰，像极了他一生的写照。
"邓通，有人告你在西南夷铸钱！"廷尉署的缇骑踢开庙门，靴底的铁钉踩在邓通的手指上。他被拖出庙时，看见墙角的老鼠正在啃食一枚钱，钱孔里卡着半截桑皮纸，上面是他写给父亲的未寄家书："长安钱如桑，可我更想回家采桑。”
抄家的吏卒撬开邓通家的地窖时，都惊呆了。地窖里没有铜钱，只有堆成小山的桑皮纸，上面写满了铸钱心得，还有几枚试铸失败的废钱。
"大人，这邓通……好像真没私铸？"小吏捧着张纸跑出来，纸上用朱砂写着"钱如桑，需植根于民"，旁边还画着蜀郡的桑田地图，每块田都标着"某县某乡贫民田"。
领头的廷尉官啐了一口："陛下要他有罪，他就得有罪！”
馆陶长公主的赏赐送到时，邓通正蜷缩在寄居人家的柴房里。他抓起一块麦饼，却被官吏一把夺走。
"长公主的赏赐，要先抵偿债务！"官吏把麦饼掰碎喂狗时，邓通看见饼里掺着麸皮，和他当年在蜀郡吃的一样。
他忽然想起母亲说过"桑椹充饥，麦麸养人"，便伸出舌头舔了舔地上的饼渣，却尝到铁锈味，那是狗碗边缘邓通钱的碎屑。
长安东市的刑场边，说书人敲着醒木，举起枚带血的邓通钱："那邓通啊，当年铸的钱比金子还亮，可最后呢？连口饭都吃不上！”
听书的胡商阿罗憾把怀里的邓通钱全倒在地上，用皮靴碾着钱说："我老家有句谚语：金子能铺路，也能埋人。”
角落里，一个瞎眼老丈摸索着捡起枚钱，钱郭的桑枝纹硌得他掌心发颤，那是邓贤，他用桑木刻了十年的邓通像，今天终于攒够钱来看儿子，却只赶上听这场说书。
老丈怀里，揣着邓通幼时玩的桑木哨，哨口还留着牙印，哨子里塞着一小团桑皮纸，上面是邓通母亲临终前的字迹："吾儿平安"。
暮色里，长安的钱肆纷纷关门。掌柜们把邓通钱扫进陶罐，埋在柜台底下。他们没注意到，一枚钱滚进了阴沟，钱郭上的桑枝纹蹭到了墙根的桑树苗，那是邓通当年悄悄种下的，如今树苗长成，根系正穿透钱罐，将那些被遗忘的钱币，重新埋进长安的土里。
多年以后，考古学家挖出这些钱时，会在钱孔里发现碳化的桑籽，而钱郭的桑枝纹间，还留着一个黄头郎用一生刻下的秘密：钱本无错，错的是把钱当成了天的人。
在钱罐底部，他们会发现邓通最后的笔迹，用桑椹汁写着："铸钱者，铸心也"，旁边画着个完整的桑椹，还有只展翅的飞鸟，飞鸟的翅膀上，用细如发丝的纹路刻着"安"字，那是他一生的执念，也是他留给后世的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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