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帝二年的代地秋霜里,八岁的刘武攥着窦太后给的桑椹干,看宫女们将"代王"金印缝进锦匣。金印边角刻着细小的"恒"字,那是文帝为纪念代王时期所刻。
"王上且收好印信,"太傅指着地图上的代郡,"此乃抵御匈奴的北疆门户,当年李牧曾在此筑城,城墙里掺着战士的骨灰。”
他咬着桑椹干点头,紫色汁液染紫唇角,却没听见侍女私下议论:"淮阳王的封地可是产盐的膏腴地,听说那里的盐井火光通宵不熄,连泥土都泛着白花花的盐霜……”
两年后改封淮阳时,他在旧王府墙角发现半枚秦半两,钱孔里卡着匈奴箭羽,箭羽根部还缠着褪色的汉军布条,那是高祖时期遗留下的战场遗物,从此他总把钱币系在腰间,听金属碰撞的声响安神,那声音让他想起代地守将巡夜时的甲叶摩擦声。
汉景帝三年正月的睢阳城头,刘武用佩剑挑开箭囊,青铜箭镞上的吴国旗号还沾着血垢,"告诉将士们,叛军破棘壁时,把百姓的头颅堆成了京观,连三岁孩童都没放过!他们把婴儿挑在矛尖上,唱着楚地的淫歌!”
话音未落,吴楚联军的楼车撞得城门隆隆作响,门轴渗出的桐油混着守城兵的汗水,在青砖上积成黑洼,倒映着他头盔上晃动的红缨,红缨末端系着睢阳百姓献的红绳,如今己被血浸透。
将军张羽拽住他的袍角,护心镜的裂痕映出惊惶的脸:"周亚夫的信使失踪三日,咱们得留条后路!城西有条密道,是当年梁惠王修的,首通睢水..."
"后路?"刘武将箭头砸在城垛上,“当年父皇把梁国封给我时,指着地图说这里是关中东大门,若丢了睢阳,长安的宫殿就敞着胸膛任人宰割!”
他指向二十里外燃烧的棘壁,烟柱里隐约有叛军拖拽百姓的身影,那些身影在火中扭曲,像极了代地冬天被冻死的牛羊,"看见没?那就是晁错削藩削出来的乱局!他说削藩能安天下,可现在天下的百姓正在火里烧呢!”
城楼拐角处,韩安国用算筹在沙盘上推演,竹筹沾着艾草与蒲黄的粉末,粉末里还混着碾碎的人骨,那是用阵亡将士的遗骨磨成的止血药。
"叛军主力全在城下,"他抓起黄豆撒向睢阳标记,黄豆滚过代表叛军的黑石子,撞出细碎的声响,"周亚夫若从昌邑出击,正好断其粮道。”
刘武闻到他袖中浓烈的药味,强行掀开他的衣袖,左臂从手肘以下己发黑溃烂,蛆虫在腐肉里蠕动,三日前突围时中的毒箭毒性己侵入五脏。
"瞒着我作甚?"他抽出佩剑割下自己的袍角,"用我的锦袍裹伤!把腐肉剜掉,就算锯掉胳膊,也要给我活着!”
突然一支冷箭钉在望楼,箭尾帛书血字抖颤:"降则万户侯,不降屠城三日。”帛书边缘用叛军士兵的头发编织而成,每根发丝都缠着血块。
张羽要撕,刘武按住他的手:"备笔墨!”他用剑尖挑开朱砂墨盒,墨汁里兑着他自己的血,溅在铠甲旧血上,开出一朵朵暗红的花:"吴楚逆贼听着:某以睢阳十万军民血,铸此铜墙铁壁!他日破贼时,定要将尔等的皮剥下来蒙鼓,让后世听见叛逆的哀嚎!”
写罢张弓射向敌营,弓弦震动时,他看见叛军云梯顶端绑着棘壁孩童的首级,那些首级的眼睛都被挖去,只留下两个血洞。
刘武强忍着怒火,高喊道:“将士们,这些逆贼如此残忍,咱们怎能退缩!今日定要与睢阳共存亡!”话音刚落,城墙上的将士们齐声高呼,士气大振。
七国之乱平定后的长乐宫宴,刘武的十二章纹冕服压得肩头生疼,冕旒上的玉珠每颗都刻着平叛功臣的名字。
窦太后为他整理冠冕,玉簪划过鬓角箭疤,簪头东珠蹭到结痂的伤口,渗出的血水染红了东珠的孔道:"我的儿,睢阳城头的箭伤还疼吗?昨夜哀家梦见你在血水里漂着……”
“母后说笑了,"他掀起袍角露出青黑色箭痕,疤痕上布满细小的裂纹,像极了睢阳干涸的护城河,"比起周亚夫在昌邑的运筹帷幄,这算得了什么?”
没说的是,昨夜更衣时血渍透了七层绢衣,在里衬绣的梁国地图上,睢阳的位置己经被血浸透,地图边缘还绣着他母亲的名字"漪",那是窦太后未入宫时的闺名。
景帝端着夜光杯走来,酒液里泡着睢阳产的桑椹,晃出碎金般的光:"弟弟这次平叛,功劳可比当年周公辅成王啊!"
窦太后的玉如意轻叩案几,案几上的《道德经》被震得翻开,恰好露出"长短相形"的章节,页边空白处有人刻了"兄终弟及"西字:"陛下这话在理,哀家看呐,我儿武将来若是继承大统,未必不如……”
"母后!"景帝的酒樽重重砸在案上“天下乃高祖的天下,传子是祖制!"
刘武慌忙跪下,额头碰着冰凉的金砖,他眼角余光瞥见屏风后袁盎的身影,那人正把玩着竹简,竹简便签上写着:"宋宣公传弟,五世而乱,为天下笑。”
他想起晁错被腰斩时,血溅在东宫门槛上,形成一个扭曲的"王"字,如今那血迹还未完全洗净。
回梁国的马车里,公孙诡掀开帘幔,夜空中一颗流星划过,尾焰拖得老长,像一条燃烧的血河。"大王看见没?这是天示异象,主储君将易位!老天爷都在帮您!”
刘武摸着剑鞘里的睢阳城砖,碎屑沾着守城兵的骨灰,骨灰里还混着那人未吃完的麦饼渣:"袁盎那帮老匹夫还在朝堂上咬着舌根,天象再吉又有何用?”
公孙诡从袖中掏出张帛图,上面用朱砂标着长安十二城门的布防,北宫门的守卫标记旁画着只衔枝的乌鸦,乌鸦的眼睛是用叛军的血点染的:"臣己联络好齐国的死士,都是当年田横的门客后人,个个能以一当十,只要大王一声令下……”
刘武猛地攥住他的手腕:"放肆!孤是高祖的子孙,我有钱我有颜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不是吴王濞那样的反贼!”
车外更夫敲着梆子,梆子声里隐约传来长安百姓的童谣:"梁孝王,穿锦袍,睢阳的血债忘了吗……”
他忽然想起睢阳守城时,一个瞎眼老妇摸着他的铠甲说:"梁王啊,等打完仗,你要给孩子们种些桑树,桑椹能救命!”
梁园的雪夜里,刘武盯着暖炉中跳动的火苗,铜炉壁上的饕餮纹被火光映得扭曲,宛如吴楚叛军的鬼脸,那些鬼脸的嘴里都叼着人头。公孙诡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带着炭火烤焦的气息:"袁盎那老东西又在景帝面前提宋宣公祸乱,说当年若立子不立弟,哪有后来的弑君之祸?他这是指着桑树骂槐树,说您会学宋穆公,让儿子弑兄夺位!”
刘武捏碎了手中的玉镇纸,碎片扎进掌心,玉屑混着血珠落在案上的《春秋》里,恰好盖住"宋穆公传弟"的段落,书页上还留着他去年读史时滴下的蜡泪。
羊胜递上金疮药时,他看见这人袖口绣着的吴钩纹样,七国之乱时,这纹样曾出现在吴王濞的军旗上,旗角还沾着梁国士兵的脑浆。
突然,院外传来激烈的兵器碰撞声,夹杂着邹阳的呼喊:"护驾!护驾!有刺客……不,是缇骑!”
刘武抄起榻下的铁剑,剑身在暖炉光里映出他惊惶的脸,他看见自己的瞳孔里跳动着恐惧的火焰。
邹阳浑身是血地撞开门,胸前的伤口里还插着半截箭杆,箭杆上刻着"长安"二字:"大王快走!朝廷使者带着缇骑来了,说要拿公孙先生和羊先生问罪!他们说……说您是刺杀袁盎的主谋!”
公孙诡踢翻暖炉,火星溅在邹阳的衣襟上,烧出焦黑的洞,洞眼后露出他贴身佩戴的梁国虎符,虎符上的血槽里还积着去年平叛时的血垢。
五更的寒风里,刘武站在睢阳城头,城砖缝里的积雪被血融化,露出底下暗红色的土壤,那是被无数战死者的血浸透的。
梁相轩丘豹跪在他面前,手中木匣渗出的血水在青砖上积成冰洼,冰洼里倒映着他苍老的脸。"大王,"他的笏板磕在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韩安国丞相说了,如今只有牺牲二人,才能保梁国平安,保您平安!”
刘武接过木匣,触手冰凉,仿佛握住了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匣底刻着两行小字,是用羊胜的血写的:"当年棘壁血,今日化冤魂。”
他忽然想起七国之乱最凶险的那晚,韩安国背着伤臂跪在他面前,断臂处缠着的布条浸着黑血,布条上还绣着他母亲为他求的平安符:"大王,周亚夫的信使被叛军截杀了,咱们……咱们得做好孤军奋战的准备!”
那时睢阳的井水己混着尸臭,他却笑着拍着韩安国的肩,掌心里全是对方的血:"怕什么?你我君臣同心,便是十个吴王濞也攻不破这城!”
可现在呢,他却要亲手接过这两位忠臣的首级,就像接过自己的半条命一样!
病重的刘武躺在睢阳宫的玉榻上,锦被上的云纹被咳血染成暗红,窗外传来侍女的窃语,被风撕碎的字句飘进寝宫:“良山献的那头牛……牛足长在背上.……看着就像……像个王字倒过来……”
刘武猛地坐起,牵动肺腑的剧痛让眼前发黑,锦被滑落,露出胸口狰狞的箭疤,那是七国之乱时流矢穿透胸腔留下的,每到阴雨天就会隐隐作痛,像有人在里面用针扎。
韩安国捧着药碗进来,药香里混着桑椹的甜味,碗沿沾着几片紫黑的果肉,"大王,这是用蜀郡桑椹熬的药,能润肺,当年窦太后在代地时,常给您熬这个……”
刘武却挥手打翻药碗,瓷片割破手指,血珠滴进药汁里,将桑椹染得更紫,像极了他小时候在代地吃过的毒果。
"蜀郡桑椹?"他盯着韩安国袖中露出的桑皮纸,纸上每个字都像一把小刀子,"你也学袁盎那帮人,笑我痴心妄想吗?笑我想回封地种桑,做个普通的梁王吗?”
韩安国扑通跪地,额头触地:“大王,臣绝无此意。只是如今局势,您需保重身体。”
刘武靠在床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喃喃道:“我这一生,为梁国,为朝廷,浴血奋战,却落得如此境地。”
窗外忽然传来童谣声,孩子们的嗓音在雪地里格外清亮,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梁孝王,好逞强,想做天子梦一场,到头只留空棺椁,芒砀山上草茫茫。”
临终前的黄昏,他让人把芒砀山的泥土撒在寝宫中央,土块里还嵌着未化的雪粒,雪粒中包裹着几粒桑籽。"还记得吗?"他抓着韩安国的手,"当年守睢阳时,你我就着这土块啃麦饼,说等天下太平了,要在芒砀山种满桑树,让百姓有桑椹吃,有丝绸穿……”
韩安国的眼泪滴在土块上,洇出深色的痕,像极了当年城墙上蜿蜒的血渠,也像极了他们之间从未说破的情谊。
景帝接到刘武死讯时,正在批阅河间王的奏疏,朱砂笔停在"梁国地广"西字上,笔尖上的墨滴悬而未落,像一颗凝固的血珠。
长公主刘嫖递过锦帕,"陛下,"她的声音哽咽,"太后还在长乐宫哭呢,说要为梁王讨个公道,说他是被您逼死的……”
景帝沉默良久,缓缓放下笔,那墨滴终于落下,洇开一片红。他起身,望着窗外的宫墙,仿佛看到了刘武在睢阳城下浴血奋战的身影。“朕从未想过逼死他。”景帝喃喃道,“梁国是朕的屏障,他是朕的亲弟弟,朕只是……只是不能乱了祖制。”
长公主轻轻叹息,“如今事己至此,陛下还是去安抚一下太后吧。”景帝点点头,朝长乐宫走去。
太后见景帝到来,哭得更厉害了,“你为何要如此逼他?他为了朝廷出生入死,你却容不下他!”
景帝跪在太后榻前,垂泪道:“母后,儿臣自知有愧于梁孝王。儿臣这就下旨,厚葬梁孝王,追封他的子孙,以表朕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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