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十七年深秋,洛阳宫的梧桐叶落得满地都是,许美人抱着襁褓中的刘英,站在德阳殿的丹墀下等刘秀。
殿内传来郭圣通爽朗的笑声,这位刚被册封为皇后的女子,正把长子刘强举过头顶,金步摇上的珍珠碰撞着,碎响像撒了一地的玉屑。
许美人悄悄拢了拢儿子的襁褓,那是件半旧的绿绫,还是三年前在真定王府时,阴丽华见她怀了身孕,特意送来的旧物。
“陛下说,这孩子就封楚王吧。”内侍宣旨时眼皮都没抬,语气里的轻慢像殿角的蛛网,“楚国在淮北,虽不比东海国富庶,倒也安稳。”
许美人摸着儿子细软的胎发,这孩子左眼像刘秀,右眼像自己,连哭声都比刘强小半截,仿佛天生就懂得收敛锋芒。
她想起昨夜刘秀来看孩子,只站在廊下看了片刻,临走前丢下句:“许氏性子沉静,教英儿守拙为好。”
二十三年后的永平五年,彭城楚王宫的梅花开得正盛。刘英披着件素色锦袍,正给佛像前的油灯添油。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经卷上,烫出个针尖大的小孔,那是竺法兰刚译出的《西十二章经》,墨迹里还混着西域的安息香。
“王爷,洛阳来的使者在正厅候着。”长史王平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慌张,“是……阴贵人的兄长,执金吾阴识。”
刘英合上经卷,指尖在烫孔处轻轻:“他来做什么?去年送的蜜枣,不是说甜得恰到好处吗?”
他记得阴识第一次来彭城,盯着案上的佛像冷笑:“藩王当守臣节,整日摆弄这些胡神,就不怕陛下动怒?”
那时他只笑了笑,递过去一颗蜜枣:“大人尝尝,这是用西域的葡萄汁腌的,汉地的枣子,配上胡地的汁,味道倒也相融。”
正厅里的阴识穿着紫袍,案上摆着封明黄的圣旨。“陛下听说王爷建了座仁祠,”他慢悠悠地啜着茶,“特命我来看看。毕竟……济南王刘康私养方士的事,刚过去没多久。”
刘英望着窗外飘落的梅花,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玉佩,玉上“守拙”二字被得发亮:“大人放心,仁祠里的沙门,每日只做两件事:一是诵经祈福,二是教百姓种桑。”
阴识的目光扫过墙上的《彭城农事图》:“听说王爷还让僧尼跟儒生辩论?”图上穿袈裟的正在教农妇纺线,戴儒冠的在旁记录,倒像幅和睦的市井画。
刘英拿起块刚出炉的芝麻饼:“大人尝尝,这是用阴贵人去年送的芝麻做的。沙门说众生平等,儒生说有教无类,其实本是一个道理,就像这芝麻和面粉,掺在一起才香。”
送走阴识的当晚,王平就从洛阳带回密信。信是阴贵人的侍女写的,字迹娟秀如兰:“虞司徒在陛下面前提起,仁祠的铜钟比洛阳宫的还响。”
刘英把信纸凑到灯上,火苗舔舐着字迹,将虞司徒三个字烧成灰烬:“他们是嫌我太出挑了。”
他想起上个月去田间看麦收,有个老农说:“王爷比济南王亲民,就是……太像当年的郭皇后家人了。”
那年冬至,刘英让人把仁祠的铜钟熔了,重铸成一口新钟,声音比从前低了三成。他亲自带着僧尼去洛阳,在白马寺前敲了三响:“这钟声,是为陛下祈福的。”
明帝正在给阴丽华剥橘子,闻言笑了:“英儿倒会省事,把彭城的钟挪到洛阳来敲。”
阴丽华接过橘子,指尖沾着橘络:“王爷是怕陛下多心呢。前日我梦见彭城的梅花,倒比洛阳的艳。”
永平七年的上元节,彭城的灯市比往年热闹。刘英带着十岁的刘种挤在人群里,看杂耍艺人吞剑。那艺人的喉结滚动时,刘种突然指着远处:“父亲快看,那个穿绿袄的姐姐,像不像祖母画像里的样子?”
刘英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个卖花灯的姑娘,正用河北乡音吆喝,鬓边别着朵蜡梅,许美人在世时,最爱用蜡梅簪发。
姑娘递过来一盏兔子灯:“王爷买盏吧,这是用真定的竹篾编的。”她掌心有层薄茧,像是常年握锄的样子。
刘英刚接过灯,就见阴识的儿子阴庆带着家丁挤过来,故意撞翻了灯架:“楚王怎么跟市井妇人厮混?成何体统!”
姑娘吓得脸色发白,手里的灯摔在地上,竹骨断成几截。刘英却把自己的兔子灯塞进她手里:“无妨,本王再买一盏就是。”
回到王府时,王平正捧着本谶纬文书发抖:“这是从那姑娘篮子里掉出来的,上面写着楚地有圣人,当兴!”
刘英翻开文书,墨迹还带着潮意,显然是刚写上去的。他忽然想起卖灯姑娘鬓边的蜡梅,那是洛阳御花园特有的重瓣品种,寻常百姓哪能弄到?
“这是个圈套。”他把文书扔进炭盆,火苗窜起时映出他冷冽的眼神,“阴庆故意撞翻灯架,就是想让人看见这东西。”
三日后,刘英上奏明帝,说自己“私藏谶纬,罪该万死”,愿献黄缣白纨赎罪。
明帝的批复很快传来:“楚王诵黄老,尚浮屠,何罪之有?”却把缣帛转赐给了白马寺的僧尼。
阴丽华让人送来一盒杏仁酥,附信说:“姐姐当年在真定,常做这个给陛下吃。”刘英咬着酥饼,忽然尝到一丝焦苦,那是杏仁烤糊的味道,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望着洛阳方向的眼神。
永平八年的谷雨,彭城的桑田刚抽新芽。刘英带着竺法兰去郊外的养蚕户家考察,老妇人正用彭城特有的“三眠法”侍弄蚕宝宝,竹匾里的蚕虫吃得沙沙响,像极了仁祠里僧人们翻经的声音。
“王爷请看,”老妇人指着泛黄的蚕书,“这是前朝传下来的法子,说是当年张骞通西域,从大月氏带回来的蚕种改良的。”
刘英接过蚕书,纸页上的批注竟是用隶书和梵文写的。“这字是谁写的?”他指尖抚过轮回二字的梵文,与佛经上的写法如出一辙。
老妇人叹了口气:“是十年前在仁祠译经的竺法兰大师,他说蚕虫褪茧,就像人脱胎换骨,都是修行。”
正说着,王平匆匆赶来,手里举着封急报:“洛阳来的,阴贵人的弟弟阴兴在徐州查盐铁,要亲自来彭城拜访。”
阴兴抵达彭城时,带着两车洛阳的新茶。他穿着银甲,却没带护卫,径首走进王府的书房:“王爷藏的好东西不少啊。”
他瞥了眼案上的《浮屠经》,语气里的试探像出鞘的刀,“陛下让我查私盐,可我倒觉得,王爷这儿的佛经比盐引值钱。”
刘英给他斟茶,茶叶在水中舒展,像极了仁祠壁画上的飞天:“将军说笑了,佛经哪有盐铁重要?去年彭城盐税,够洛阳三个月的军饷呢。”
阴兴忽然压低声音:“虞延在洛阳查楚狱的卷宗,连您十年前给先帝的请安折都翻出来了。”他从怀中掏出张纸条,“这是姐姐让我给您的,说桑蚕成茧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刘英忽然明白,阴贵人说的不是养蚕,是让他趁早与那些方士切割。
三日后,阴兴在盐场查获了一批私盐,盐袋上印着楚字的火漆。他当着彭城百姓的面,将盐袋付之一炬:“这些假盐,竟敢冒用王爷的名号!”
火苗窜起时,刘英看见阴兴朝自己使了个眼色,那批盐分明是虞延的人暗中运进来的。
夜里,刘英让人将府中所有方士的名册送到阴兴营中,附了张字条:“蚕虫若染了病,当除之以免祸及全匾。”
那年夏至,刘英在仁祠举办浴佛节。僧人们用金盆盛着彭城的井水,将佛像擦拭得金光闪闪,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有个瞎眼的孩童摸着佛脚笑:“这佛的脚底板,跟孔子庙前的石人一样暖。”
忽然有个疯癫的老叟冲进来,抱着佛柱哭喊:“我是淮阳王的旧部!虞延害了淮阳王,还要害楚王啊!”他从怀中掏出半块虎符,“这是淮阳王临死前让我交给您的,说天下藩王,只有您能揭穿虞延的阴谋!”
刘英让人将老叟扶进偏殿,虎符的缺口处还留着牙印。“他为何要啃虎符?”
刘种吓得躲在父亲身后,却被刘英按住肩膀:“因为虎符是兵权的象征,啃碎了,就不会被人利用来谋反。”
秋分时,虞延果然上奏明帝,说楚王私藏淮阳王的虎符,意图联合藩王作乱。明帝的批复却出奇温和:“楚王安分守己,朕素知之。”
刘英收到邸报时,正在给仁祠的桃树剪枝,王平捧着批复哭道:“定是阴贵人在陛下面前说了好话!”
刘英剪下根枯枝,枝桠上还挂着去年的桃核:“是淮阳王的虎符救了我们,陛下最恨有人利用宗室相残,虞延这步棋,下错了。”
永平十年的上元节,洛阳派来的戏班在彭城搭台,演的是《张骞通西域》。当演到张骞在大月氏遇见沙门的桥段时,刘英忽然起身,让戏班加段“老子化胡”的戏码。
伶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演绎,刘英便亲自上台,用河北乡音唱道:“青牛出函关,西去化胡天,莲花与金丹,原是一根莲。”
台下的西域沙门和本土方士同时鼓掌,连来看戏的阴兴都笑着摇头:“王爷这嗓子,不去洛阳教坊司可惜了。”
戏散后,阴兴拉着刘英在戏台后饮酒。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两人中间的棋盘上,黑子白子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姐姐让我问您,”阴兴捏起颗白子,“真打算用余生修佛?”
刘英将颗黑子落在“天元”位:“我修的不是佛,是人心。你看这彭城,儒生肯听佛经,沙门会种桑田,百姓不管拜夫子还是拜佛,日子都过得踏实,这不就是陛下想要的天下吗?”
阴兴忽然将棋盘掀翻:“可陛下要的是绝对的皇权!”他指着散落的棋子,“就像这些子,只能有一个中心!”
刘英弯腰捡棋子,指尖被碎瓷划破,血珠滴在黑子上:“将军可知,当年昆阳之战,我军三万破百万,靠的不是中心,是人心齐。”
永平十二年的冬至,刘英收到刘强从东海国送来的腊梅。花枝上挂着张字条:“洛阳雪大,虞延在太学讲《春秋公羊传》,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刘英将腊梅插进佛前的净瓶,忽然对王平说:“把仁祠的佛经抄三百卷,分送各藩国,就说是岁末祈福,愿西海安宁。”
他知道,这些佛经会像蒲公英的种子,落在每个藩王的案头,提醒他们:除了皇权,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永平十三年的春天,彭城的柳絮飘得像雪。司徒虞延的奏折抵达洛阳时,刘英正在仁祠给佛像披红袍。
奏折里说,楚王与渔阳人王平、颜忠等“造作图书,谋逆反叛”,证据是从王府搜出的诸侯名单,上面赫然有阴识的名字。
“王爷,快逃吧!”王平背着包袱闯进来,里面塞满了佛经和干粮,“属下己备好了船,能连夜去东海国!”
刘英抚摸着佛像的红袍,那是用阴贵人送的缣帛做的,针脚细密得像她弈棋的手法:“逃到哪里去?天下都是陛下的,东海国的刘强,不也得看洛阳的脸色吗?”
他想起去年刘强送来的核桃,壳上刻着“同是天涯”西字,那时还不懂,如今才明白,宗室子弟的命,就像这核桃,看着坚硬,实则一敲就碎。
他换上素色衣袍,免冠徒跣地坐在王府正厅,等候洛阳来的使者。王平哭着要替他顶罪,他却摇摇头:“你看这佛,左手施无畏印,右手结与愿印,原是教我们别怕,也别怨。”
使者宣读废黜诏书时,他忽然问:“陛下还记得彭城的蜜枣吗?今年的收成,比去年甜。”
迁往泾县的路上,刘英始终带着那尊佛像。马车过淮河时,他听见押送的士兵在唱河北民歌,忽然想起许氏教他的《鹿鸣》,便跟着哼唱起来。歌声里,仿佛又看见真定王府的桃树,母亲正摘下最大的桃子,笑着说:“慢点吃,别噎着。”
泾县的住处是间废弃的驿站,漏雨的屋顶用茅草盖着。刘英每日清晨对着佛像诵经,傍晚就坐在门槛上看夕阳。
有个砍柴的老汉常送来野笋:“王爷不像个谋反的,倒像个读书先生。”刘英便教他的孙子认字,写的第一个字是“善”。
永平十西年五月,洛阳的密探来了。这次他们带来的,是明帝诛杀楚狱党羽的名册,司徒虞延的名字赫然在列。
“陛下说,王爷若肯供出阴家与王平勾结的证据,便可回彭城养老。”密探的刀鞘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刘英把佛像摆在桌上,倒了两杯酒,一杯敬自己,一杯洒在地上:“我这一生,信过孔孟,敬过黄老,也奉过浮屠,却唯独学不会构陷二字。”
他看着密探,“你回去告诉陛下,当年在昆阳,他父亲说过得民心者得天下,民心不是靠杀人得来的。”
那晚的月光格外亮,照亮了驿站的茅草顶。刘英把从彭城带来的蜡梅插进瓶里,对着佛像磕了三个头。他想起母亲教他读的《诗经》:“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做人要像鹿一样,合群却不盲从。”刀落时,他仿佛看见彭城的梅花又开了,母亲正站在花海中,朝他招手。
消息传到洛阳,明帝正在批阅奏折,闻言只是笔锋一顿,在楚狱卷宗上画了个圈:“厚葬吧。”
多年后,章帝刘炟为楚狱平反,恢复了刘英之子刘种的爵位。刘种回到彭城时,仁祠的佛像仍在,只是被百姓们镀了层金,分不清是佛陀还是老子。
有个白发老僧告诉他:“你父亲当年常说,信仰就像河水,不管拐多少弯,终究要向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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