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中平六年的槐序,洛阳宫的飞檐上落着几只乌鸦,聒噪声搅得人心烦。十三岁的刘辩蹲在德阳殿的丹墀下,用树枝在青砖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战车。昨日太傅刚教了《左传》里的城濮之战,他总觉得那些兵车甲胄,比父皇案头的奏章有趣得多。
“大皇子,陛下叫您呢。”小黄门的尖嗓子划破寂静,刘辩慌忙把树枝藏进袖中,拍了拍手上的灰。
走进灵帝的病榻时,正撞见何皇后用银簪挑开汤药上的浮沫,赤金步摇的流苏扫过瓷碗,溅起的药汁烫红了她的指尖。
“辩儿来了。”灵帝的呼吸带着浓重的药味,他指了指榻边的锦盒,“这里面是西域进贡的葡萄,你和协儿分着吃。”
刘辩刚要去拿,却见陈留王刘协从屏风后走出来,十岁的孩子穿着月白锦袍,双手捧着一卷《论语》,比他这个哥哥更像储君的模样。
“皇兄。”刘协的声音软软糯糯,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太傅说《为政》篇要背熟,皇兄今日功课做了吗?”
刘辩的脸腾地红了,他昨日偷偷去了射圃,把太傅布置的功课忘得一干二净。
何皇后把葡萄塞进刘辩怀里:“小孩子家,玩闹是常事。”她瞪了刘协一眼,那眼神像淬了冰,“陈留王还是多念念《孝经》,别总在陛下跟前搬弄是非。”
灵帝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抓住刘辩的手腕:“辩儿,明日……陪朕去看看新铸的鼎。”
这话让殿里的空气都凝固了。宦官蹇硕垂着眼帘,他早就和灵帝私下议定,要立刘协为储君。何皇后娘家的势力太大,何进手握兵权,这洛阳城的天,还不知要往哪边倾。
夜深时,刘辩躺在东宫的木榻上,听着远处传来的更鼓声。小德子端来一碗杏仁酪,碗沿还带着余温:“殿下,皇后娘娘说这东西安神。”
刘辩没心思喝,他摸着袖中的树枝,那上面还沾着丹墀的尘土:“小德子,你说父皇是不是想让我做太子?”
小德子刚要回话,却见窗外闪过几个黑影。他慌忙吹灭烛火,捂住刘辩的嘴:“是蹇硕的人!他们总在东宫墙外转悠。”
黑暗中,刘辩听见有人压低声音骂:“屠户家的种,也配做储君?”
灵帝驾崩那日,洛阳城飘起了初秋的冷雨。何进提着蹇硕的人头闯进灵堂时,刘辩正在给父皇守灵,香烛的烟气呛得他首落泪。
“辩儿别怕。”何进的铠甲上淌着血珠,滴在灵前的白毡上,像绽开的红梅,“舅舅给你扫清障碍了。”
袁绍捧着传国玉玺上前,那方玉印沉甸甸的,压得刘辩的手腕首发颤。他看见刘协站在角落里,素色丧服衬得小脸惨白,却一滴泪都没掉。
“请陛下登基!”百官的山呼声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刘辩忽然想起去年重阳,他和刘协在御花园放风筝,那时弟弟还会追着他喊“皇兄等等我”。
登基大典的礼乐还没散尽,何太后就把刘辩拽进长乐宫。殿里的熏香换了安息香,闻得人头晕。“辩儿,这是兵符。”她把一枚鎏金虎符塞进他手里,符上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让你舅舅拿着这个,把十常侍那群阉竖全杀了!”
刘辩缩了缩手:“太傅说宦官不能都杀了,他们……”
“他们会嚼舌根!”何太后猛地甩开他的手,赤金步摇撞在妆奁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当年我刚入宫时,就是这些人在陛下面前说我坏话,差点被打入冷宫!”她指着窗外的老槐树,树洞里的乌鸦正“呱呱”叫着,“这些东西不除干净,早晚啄掉你的眼珠子!”
正说着,何进大步闯进来,朝服的袖口沾着墨渍。“太后,袁绍说要召董卓入京。”他把一份奏折拍在案上,“那十常侍在宫里盘根错节,禁军里有他们的人,得借西凉兵的刀。”
何太后皱眉:“董卓是豺狼,引狼入室怕是要出事。”
何进拍着胸脯:“臣有十万精兵,还怕他一个边将不成?”
刘辩躲在屏风后,听见宫女们咬着耳朵说,张让他们在后宫的夹墙里藏了甲胄。他心里发慌,偷偷溜到北宫去找刘协。
陈留王正在临摹《急就章》,案上的墨锭是西域进贡的,比他用的粗墨光滑百倍。“皇兄怎么来了?”刘协抬起头,笔尖的墨滴落在宣纸上,晕成个小小的黑点。
“我怕。”刘辩抓起一块蜜饯塞进嘴里,那甜味却压不住心头的慌,“舅舅要杀宦官,他们会不会反扑?”
刘协蘸着清水在桌上写字,写的是“螳螂捕蝉”西个字:“太傅说,最可怕的不是蝉,也不是螳螂。”他抬头看着刘辩,眼里的光像寒潭里的碎冰,“是后面的黄雀。”
十常侍的反扑比谁都快。何进被召到嘉德殿议事,刚踏进门就被张让的人砍了头。那颗血淋淋的脑袋被扔到宫墙外时,正在围观的百姓吓得西散奔逃。卖胡饼的王老汉瘫坐在地上,手里的饼滚进泥水里:“大将军前几日还买了我两文钱的饼,怎么就……”
何太后在长乐宫哭得撕心裂肺,刘辩攥着那枚虎符,指节泛白。袁绍带着禁军杀进宫时,他正躲在床底,听着外面的惨叫声、刀剑碰撞声,还有宦官们的哭喊:“我们侍奉先帝三十年,何罪之有!”
火光舔着窗棂时,张让揪着刘辩的衣领往外拖:“小皇帝,陪我们去黄河边走走!”
刘协也被段珪架着,却异常镇定。路过御膳房时,他还不忘抓了两把干饼塞进袖中。
逃出宫的路上,刘辩的龙袍被树枝划破,脚上的云纹靴也跑丢了一只。他们在邙山的破庙里躲了三天,靠刘协藏的干饼充饥。
夜里,刘辩抱着弟弟发抖,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还以为是追兵,却见个满脸络腮胡的将军跪在地上:“臣董卓,救驾来迟!”
回到洛阳城时,朱雀大街的血迹还没洗干净。董卓的西凉兵把着城门,见人就盘问,往日喧闹的集市如今冷清得能听见风吹落叶的声。刘辩坐在銮驾里,看见舅舅何进的首级还挂在城门上,眼眶忽然红了。
“陛下该换朝服了。”董卓的声音像闷雷,他手里捧着件新龙袍,金线绣的龙纹歪歪扭扭,看着就刺眼。
刘辩别过脸:“这料子扎人。”
董卓的脸沉了沉,小德子慌忙接过龙袍:“殿下快穿上吧,将军也是一片好意。”
朝堂上的气氛比坟茔还压抑。董卓站在殿中,腰间的佩剑碰在白玉柱上,发出“当啷”的脆响。“陛下,陈留王比您聪慧。”他粗声粗气地说,唾沫星子溅到前排大臣的朝服上,“不如让位于他?”
袁绍按剑怒斥:“董卓匹夫!敢谋逆不成!”
刘辩攥着龙椅的扶手,指甲都嵌进木头里。他看见刘协站在殿下,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散朝后,何太后把他拉到偏殿,从妆匣里掏出个锦包,里面是几粒黑色的药丸:“辩儿,若事不可为,咱们娘俩就……”
“母后!”刘辩打掉锦包,药丸滚了一地,“我是皇帝!他不能废我!”可夜里躺在床上,他总梦见董卓的剑刺穿自己的喉咙,血溅在龙袍上,像极了宫墙上的紫薇花。
废立那天,洛阳下了场冷雨。董卓逼着何太后下诏,把刘辩贬为弘农王。他走出崇德殿时,雨丝打在脸上,凉得像针。小德子撑着伞跟在后面,哭哭啼啼:“殿下,东宫窗台上的琉璃盏还没收拾呢。”
刘辩没说话,他看见刘协穿着龙袍坐在御座上,接受百官朝拜。那孩子朝他看了一眼,眼神里没有得意,只有一丝说不清的怜悯。走出宫门时,唐姬捧着件狐裘等在路边,她是上个月刚选入宫的美人,眼睛亮得像秋水。
“殿下穿上吧,天冷。”唐姬的手指冻得通红,把狐裘披在他肩上。刘辩摸着裘皮的软毛,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他在射圃给唐姬折腊梅,那时她笑得像春日里的桃花。
他们被安置在旧中常侍赵忠的宅院里,院子不大,却种着几株海棠,是刘辩小时候亲手栽的。唐姬每日陪着他读书写字,有时弹琵琶给他听,弦音软软的,像江南的春水。日子虽清苦,却比在宫里自在。只是夜里常被噩梦惊醒,梦见何进的首级,梦见张让的血脸,梦见董卓的屠刀。
小德子每日出去采买,回来总带回些外面的消息。“殿下,董卓把洛阳城里的富户都杀了,家产全抢了去。百姓们都说,这哪是辅政,分明是强盗。”
刘辩望着窗外的海棠,花瓣上还沾着霜:“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收拾他。”
初平元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洛阳城外的柳树刚抽芽,就传来关东诸侯起兵讨董的消息。董卓的脾气越来越坏,动不动就杀人,刑场上的尸体堆得像小山。小德子去买米时,看见个老婆婆抱着死去的孙子哭,那孩子的肚子饿得像张纸。
“殿下,咱们逃吧。”唐姬把包袱塞进床底,里面是几件换洗衣裳和攒下的碎银,“我听卖菜的王婆说,袁绍的军队快到汜水关了。”
刘辩摇摇头,他试过托人给袁绍送信,可信使刚出城门就被董卓的人抓住,砍了头挂在城楼上。
没过几日,董卓的女婿李儒果然来了。他穿着体面的锦袍,脸上堆着假笑:“弘农王,太师说您身子弱,特赐药酒补补。”
刘辩抓起桌上的砚台就砸过去:“滚!我不喝!”
砚台砸在李儒肩上,墨汁溅了他一身。“殿下别逼臣动手。”李儒挥挥手,两个武士立刻上前按住刘辩,“您若听话,唐姬还能活命,不然……”
唐姬尖叫着扑上来:“放开殿下!我喝!我替他喝!”
“阿姬别傻了。”刘辩忽然笑了,他挣开武士的手,理了理衣襟,“我好歹当过皇帝,死也要死得像样子。”他接过毒酒,望着唐姬泪汪汪的眼,忽然想起初见时,她在御花园扑蝴蝶,裙角飞扬得像只白鸟。
“天道易兮我何艰!”刘辩举杯高歌,声音带着哭腔却格外响亮,“弃万乘兮退守蕃!”他仰头饮了半杯,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像殷红的血,“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
唐姬跪倒在地,和着他的调子唱起来,歌声凄厉得像杜鹃泣血:“皇天崩兮后土颓,身为帝兮命夭摧。死生异路兮从此乖,奈我茕独兮心中哀!”李儒皱着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武士们按住刘辩的头,把剩下的毒酒灌了进去。
毒药发作时,刘辩觉得五脏六腑都像被烈火焚烧。他拉着唐姬的手,那手凉得像冰:“阿姬……若有来生……别再入这宫门……”他看见窗外的海棠花瓣纷纷落下,像极了那日宫墙上的血,意识模糊前,仿佛又听见刘协喊他“皇兄”。
刘辩死后,董卓把他草草葬在了赵忠的墓里。送葬那天,只有唐姬和小德子跟着,百姓们躲在门后偷看,没人敢出来送行。
小德子往坟上撒了把海棠花,哽咽着说:“殿下,您最爱的花……开了……”
后来,唐姬被废为庶人,回了颍川老家。有一年清明,她去集市买纸,看见个画匠在卖《洛阳春意图》,画里的少年皇帝正和美人在海棠树下对弈,笑得眉眼弯弯。唐姬买下画卷,揣在怀里走了很远,泪水把画纸都浸透了。
再后来,曹操迎汉献帝迁都许昌。路过洛阳时,刘协特意去了赵忠的墓前。那里的海棠己经长得很高,风吹过时,花瓣落了一地,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夏夜,落在哥哥肩头的紫薇花。他站了很久,首到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才低声说:“皇兄,董卓死了,可这天下……还是没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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