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村口那片被积雪半掩的断壁残垣前，车轮碾过冻土的声音戛然而止，只余下风穿过破败屋梁空洞的呜咽。
李翊推开车门，刺骨的寒气瞬间涌入。
他裹紧了玄色貂裘，深邃的眼眸扫过眼前这片死寂的、被冰雪覆盖的废墟。
目光最终落在那片曾经是他“家”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堆焦黑的梁木、断裂的土墙和厚厚的积雪。
心口那处空落落的黑洞，再次被冰冷的现实狠狠撕扯开，带来尖锐的钝痛。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刚要迈步下车，目光却下意识地扫向车内。
温歆——苏映雪——蜷缩在车厢最里侧的阴影里。她裹着一件厚重的墨绿色斗篷，兜帽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身体微微蜷缩着，双手紧紧交叠在膝上，她低垂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绞紧的手指，仿佛要将那锦缎的纹路看穿。
“苏侧妃，”李翊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到了。可要随孤下去看看？”他的目光锐利，试图穿透那层厚重的兜帽阴影，捕捉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温歆的身体如同受惊的蚌壳，瞬间将自己缩得更紧。
她猛地摇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慌乱的抗拒，声音从兜帽下闷闷地传来，嘶哑干涩：
“殿下恕罪……臣妾……臣妾昨夜……偶感风寒……头疼得厉害……实在……实在吹不得风……”她顿了顿，仿佛怕他不信，又急促地补充道，“恐……恐过了病气给殿下……臣妾……就在车上等候……便好……”
那声音里的虚弱和恐惧，几乎要满溢出来。
李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风寒？昨夜在苏府偏院……她还好好的。这借口太过拙劣，也太过……刻意。他看着她那恨不得将自己彻底缩进斗篷阴影里的姿态，心头那股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重。
但他没有戳破。
只是深深地看了那团蜷缩的墨绿色阴影一眼，眼神复杂难辨，最终，他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身，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那片埋葬了他所有温暖记忆的冰冷废墟。
贺进和几名气息沉凝的暗卫如同影子般紧随其后。
温歆听着车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紧绷到极致的心弦才敢稍稍松懈一丝。
她的目光透过车窗缝隙，死死盯着李翊那高大挺拔、一步步走向废墟深处的背影。
他去了。
他去了那个地方。
那个她亲手将他拖回来的地方。
那个他们一起生活了一年的地方。
她甚至能想象出，当李翊看到那片废墟，看到那些熟悉的、破碎的痕迹……会想起什么？会怀疑什么？
她不敢想，只能死死攥着拳头，祈祷着……祈祷着那片废墟己经彻底抹去所有痕迹，祈祷着……留守的村民早己离开这个废墟一样的村落。
然而，命运似乎从不眷顾她。
李翊站在那片曾经是茅屋的废墟前。焦黑的灶台半埋在积雪里，断裂的土墙如同巨兽的残骸。他蹲下身，徒手扒开覆盖在灶台边缘的积雪和冻土。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砖石，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电流般窜过全身。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着背、拄着拐杖、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地从远处一座勉强还算完整的土坯房里走了出来。
他眯着浑浊的老眼，警惕地打量着这群突然闯入死寂废墟的不速之客。
贺进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威压：“老人家，太子殿下驾临，问话需如实回禀！”
老者浑身一哆嗦，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废墟前那个穿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他颤巍巍地就要跪下：“太……太子……草民……”
“免礼。”李翊站起身，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他指向脚下的废墟，“老人家，孤问你，这户人家……原先住的是何人？”
老者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浑浊的老眼在废墟上停留片刻，随即猛地一震。他抬起头，目光死死盯在李翊那张轮廓分明、即使穿着华服也难掩其英挺之气的脸上，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你……你是……”老者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抬起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李翊，“温……温石头？！你是歆丫头捡回来的那个……温石头？！”
他猛地一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逼近老者。
“你认得孤？！你认得这户人家？！说！住在这里的人是谁？！”
老者被他眼中的骇人光芒吓得后退一步，差点摔倒，被贺进一把扶住。他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回忆的惊涛骇浪：
“认得……认得！你是温石头！错不了！这眉眼……这身板……就是壮了些，白了点……”他指着废墟，声音带着浓重的悲伤，“这是温家！温歆那丫头和她弟弟妹妹的家！唉……多好的丫头啊……命苦啊……”
温歆。
温家。
弟弟妹妹。
对上了，一个女子和两个孩童！
他死死抓住老者的胳膊。
“温歆！她在哪？！还有那两个孩子？！他们现在在哪？！告诉孤！”
老者摇着头，声音苍老而沉重，带着无尽的叹息：
“找不到了……都找不到了……”
“那年冬天……地龙翻身……整个村子……都塌了……”
“温家这屋子……塌得最厉害……”
“后来……后来听逃出去的人说……”老者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惋惜和痛心，“说……说歆丫头命大……好像……好像带着两个小的……逃出来了……”
“可……可这世道……一个姑娘家……带着两个半大孩子……怎么活啊……”
老者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听说……为了养活那两个小的……她……她把自己……卖到平阳府的……青楼里去了……”
“唉……作孽啊……多好的丫头……怎么就……”
青楼？！
卖身？！
为了……养活两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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