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日子,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流汹涌,李翊端坐在紫宸殿宽大的紫檀御案后,明黄的奏折堆积如山,朱笔在指尖悬停,墨汁在笔尖凝聚,欲滴未滴。
他试图将心神沉入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试图用繁琐的朝政、冰冷的数字、铁血的律令来填满那颗被记忆黑洞不断啃噬的心。
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
“石头哥哥!看我的草兔子!”一个清脆稚嫩的童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深处炸响,伴随着一个模糊却无比生动的画面:简陋的院落里,阳光灿烂,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一只歪歪扭扭的草编兔子,献宝似的递到他眼前,小脸上满是得意和期待。
李翊握笔的手猛地一抖,一滴浓黑的墨汁“啪嗒”一声,砸在摊开的奏折上。
“呃!”他闷哼一声!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后脑,一股剧痛毫无预兆地从太阳穴深处猛地炸开,瞬间席卷了整个头颅。
他下意识地抬手,死死按住突突狂跳、如同要爆裂开来的太阳穴。
又是这样。
又是那个声音,那个画面。
自从落霞村归来,自从那场宿醉后无意识喊出“小虎”“小丫”……那些被强行封印的记忆碎片,开始疯狂地、不受控制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它们不再模糊,不再只是梦境中一闪而过的光影。
它们变得无比清晰,带着灼热的温度、草木的清香、灶火的暖意、孩童的欢笑……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带着最温暖的假象,狠狠凿穿他记忆的冰层。
每一次冲击,都伴随着足以让他眼前发黑、痛不欲生的剧烈头痛。
“殿下!”侍立在侧的小德子骇然失色,慌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您……您又……”
李翊挥挥手,他不能倒下,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丝毫脆弱。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按着太阳穴的手,他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丝帕,面无表情地、极其缓慢地擦拭着奏折上那团刺眼的墨渍,动作沉稳,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剧痛和失态从未发生。
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额角不断滚落的冷汗,泄露着那深入骨髓的痛苦。
“无妨。”他的声音带着强行压抑后的平稳,“继续。”
小德子嘴唇哆嗦了一下,终究没敢再劝,默默退到一旁,忧心如焚。
当最后一份奏折批阅完毕,朱笔搁下的瞬间,李翊紧绷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
然而,那短暂的放松并未带来丝毫慰藉,反而如同打开了某种闸门,白日里被强行压制的、那些纷乱嘈杂的记忆碎片和巨大的失落感,更加汹涌地冲击着他疲惫不堪的神经。
“备酒!”他对着小德子,声音冰冷。
“殿下……”小德子欲言又止,看着李翊眼中那翻涌的、近乎自毁的暗沉光芒,终究还是将劝谏的话咽了回去,低低应了一声:“……是。”
听雪轩。
自从那晚李翊醉酒闯入、痛苦呓语后,整个东宫的气氛都变得异常压抑,她知道,他头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也知道……他夜夜酗酒。
沉重的、带着踉跄的脚步声再次由远及近,伴随着一股浓烈的酒气,打破了听雪轩的宁静。
她迅速站起身,垂首敛目,如同演练过千百遍般,摆出那副属于“苏映雪”的、温婉而疏离的姿态。
李翊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并未像上次那样失控,只是脚步虚浮,眼神迷蒙,周身散发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颓丧,他手里还拎着一个半空的青玉酒壶,壶口散发着浓烈的酒香。
他踉跄着走进来,目光有些涣散地扫过温歆,最终落在她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只露出一个苦涩而扭曲的弧度。他径首走到窗边的软榻旁,如同卸下千斤重担般,重重地坐了下去,软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仰头,对着壶嘴,又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喉结剧烈滚动,那灼烧感似乎能暂时麻痹神经深处那无休止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剧痛和……那越来越清晰的、带着巨大落差的记忆碎片带来的痛苦。
温歆看着他颓然瘫坐在软榻上、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模样,看着他灌酒时那近乎自虐的姿态,心头如同被针扎般刺痛。
一股强烈的冲动让她几乎要冲口而出——别喝了。
但她不能,她是苏映雪,她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
她只能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声音带着刻意的平静:“殿下……夜深了。饮酒……伤身。”
“呵……”李翊发出一声低沉而破碎的嗤笑,带着无尽的苦涩和一种被命运反复嘲弄的悲凉,“江山……社稷……孤知道……”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眼神更加涣散,“可……孤这里……”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和茫然,“空了……被挖走了一块……好疼……好冷……”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醉意熏染下的脆弱:
“只有……只有这东西……”他举起酒壶,对着烛光晃了晃,琥珀色的液体在壶中荡漾,“能……能填一填……能……让孤……暂时忘了……忘了……”
他没能说完“忘了”什么。巨大的疲惫和酒精的麻痹如同潮水般涌上,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手中的酒壶“哐当”一声脱手跌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而他整个人,再一次向前栽倒。
“噗通!”
“殿下——!”
“来人!快传太医!传太医啊!”她朝着门外嘶声哭喊,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
地上蜷缩着的李翊,身体却再次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如同梦呓般的低喃,声音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心碎的痛苦和……一丝微弱却清晰的确认:
“歆……歆儿……”
“别……别走……”
“我……我答应过……盖……盖青砖大房子……”
“小虎……小丫……等……等我……”
歆儿!
他叫她歆儿!
他记得盖房子!
他记得小虎小丫在等!
温歆看着他蜷缩在冰冷血泊中的身影,看着他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听着他口中那一声声如同泣血般的、属于“温磊”的呓语和承诺……
她不能再看着他这样下去了,看着他被混乱的记忆折磨得头痛欲裂,看着他用酒精麻痹自己,在醉生梦死中一遍遍重温那失去的痛苦,看着他如同自毁般,一次次将自己摔得头破血流。
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欺君之罪”?
不!
她受够了!
她宁愿死,宁愿被千刀万剐,宁愿承受这世间最残酷的刑罚,也不要再看着他为了那个“早己死去”的温歆,如此痛苦地、一遍遍将自己凌迟。
此刻她不再是苏映雪,她是温歆,那个从落霞村风雪中走出来的、带着泥土和灶火气息的女子。
她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背对着她、蜷缩在冰冷地面的男人。
李翊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握着酒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终于,温歆深吸一口气。
“温磊……”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翊的后背猛地一僵,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你……叫孤……什么?”
温歆重新开口。
“温磊……”
“你看清楚!”
“我不是苏映雪!”
“我是温歆!”
“落霞村的温歆!”
“那个在大雪天把你从雪坑里拖回来的温歆!”
“那个和你一起在破茅屋里住了整整一年的温歆!”
“那个被你……”她的声音猛地哽住,巨大的酸涩冲上鼻腔,眼眶瞬间通红。
“那个把你……亲手送上马车……以为此生再不相见的……温歆!”
李翊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盯着温歆的脸,那张脸……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瞬间重合!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
“不……不可能……”他摇着头,“你骗我!你又想骗我!!”
“她死了!!”
“温歆死了!!”
“她为了养活那两个孩子……把自己卖进了青楼!!”
“她死了!!!”
他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般的痛苦和一种毁灭性的自我厌弃。
“是我!是我害死了她!!”
“是我弄丢了她!!”
“是我……让她沦落到那种地方!!”
他死死抱着头。
“你看!”他抬起头,抬起沾满鲜血的手,颤抖着指向自己额角那狰狞的伤口,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和自残般的快意:
“天打雷劈!!”
“不得善终!!”
“你看!!!”
“我应誓了!!!”
“我活该!!!”
“我害死了她!!!”
“我这辈子……注定……不得善终!!!”
温歆看着他那张被鲜血染红、写满了疯狂和自我毁灭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毁天灭地的痛苦和绝望,听着他那一声声如同凌迟般的嘶吼和自残般的“应誓”。
“没有,你没有——”
她猛地扑上前,不顾一切地伸出颤抖的双手,死死抓住李翊那沾满鲜血、试图再次捶打自己头颅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阻止他那疯狂的自残。
“别打了!别打了!”她仰起头。
“是我!是我啊!!”
“我没死!!”
“小虎!小丫!他们都活着!!!”
“他们好好的!!”
“我没有卖身!!没有死!!!”
“我就在这里!!!”
“李翊!!!”
“温磊!!!”
“你看看我!!!”
“我就在这里啊——!!!”
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李翊被她死死抓住手臂,身体僵硬如同石雕,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死死地锁在温歆那张布满泪水和巨大悲恸的脸上。
作者“在旧居烧信的玛嘉烈”推荐阅读《欺君替嫁:太子认出后夜夜吻红眼》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SB5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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