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宁陈家的藏书楼里，檀香在铜炉里袅袅升起，混着古籍的墨香，漫出几分沉闷的气息。陈知画正临着一幅《兰亭序》，笔尖悬在半空，一滴墨落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黑团，像她此刻的心境。
“西妹，歇会儿吧。”大姐陈知琴放下手里的线装书，看着妹妹紧绷的侧脸，终究还是开了口。她手里捏着刚收到的京报，上面用小楷写着五阿哥永琪的婚讯——嫡福晋富察氏，乃己故孝贤纯皇后的侄女；侧福晋钮祜禄氏，是太后的娘家侄孙女。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陈家姐妹心上。
陈知画的指尖泛白，握着狼毫的手微微发颤。她从小就听阿玛和祖父说，她是陈家最有福气的女儿，将来是要入皇家做福晋的。去年南巡时，皇上看着她的字，笑着对祖父说“知画这孩子有灵气”，那时她以为，自己离景阳宫的门槛，只差一步。
“大姐，你说……这消息是真的？”她的声音有些发飘，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富察氏？钮祜禄氏？这两个姓氏，是满人中最顶尖的存在，一个靠着孝贤皇后的余荫，一个沾着太后的亲脉，哪里是她一个汉臣之女能比的？
二姐陈知祺叹了口气，把刚泡好的雨前龙井推到她面前：“京报上写得明明白白，还有什么假的？五阿哥的婚期都定了，下个月初三就办喜事。”她看着妹妹泛红的眼眶，心里也不是滋味，“咱们都知道你盼了这么久，可……”
“可满人是不会让汉女做嫡福晋的，更别说侧福晋也占了个满人。”三妹陈知书接了话，她性子最首，说话也不留情面，“西妹，你早该明白的，皇家选媳妇，看的从来不是才貌，是家世，是旗籍。富察氏有皇后做靠山，钮祜禄氏有太后撑腰，咱们陈家就算和皇上有旧情，也抵不过‘满汉不通婚’的规矩。”
陈知画猛地将狼毫拍在桌上，宣纸上的墨团又大了几分。“我不相信！”她站起身，裙摆在地板上扫过，带起一阵风，“去年南巡，五阿哥明明夸过我的诗！他还说……还说我比京里那些娇养的格格多了几分灵气！”她想起永琪当时看她的眼神，那样温和，那样欣赏，怎么可能说变就变？
“那不过是皇子对臣女的客套罢了。”陈知琴拉她坐下，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西妹，你太天真了。五阿哥是皇上属意的继承人之一，他的婚事关乎国本，怎么可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富察氏背后是镶黄旗的势力，钮祜禄氏连着太后的娘家，娶了她们，等于握住了半个朝堂的支持，这才是皇家的算计。”
她拿起京报，指着上面的“嫡福晋富察氏”几个字：“你看，富察明慧不只是富察家的女儿，还是孝贤皇后的亲侄女。皇上对孝贤皇后有多敬重，你又不是不知道。让她做嫡福晋，既是给富察家面子，也是告慰孝贤皇后的在天之灵，一举两得。”
“还有钮祜禄云芝，”陈知祺补充道，“她是太后的侄孙女，太后有多疼这个娘家侄孙女，京里谁不知道？让她做侧福晋，等于把太后拉到了五阿哥这边，往后在宫里，谁敢怠慢景阳宫？”
陈知画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宣纸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墨迹。她从小读的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学的是琴棋书画，以为凭着这些就能在皇家立足，却忘了，在这森严的等级面前，她的才貌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永远成不了主心骨。
“那……那我怎么办？”她哽咽着问，声音里带着绝望，“阿玛和祖父还盼着我能给陈家争口气，盼着我能……”
“争口气也不是只有做嫡福晋一条路。”陈知书皱着眉，语气却软了些，“京报上说，五阿哥还没定妾室。依我看，能进景阳宫做个妾室，也算是个出路。好歹是皇家的人，将来若能生下一儿半女，日子也能安稳些。”
“妾室？”陈知画猛地抬头，眼里满是屈辱，“我堂堂陈家西小姐，要去给别人做妾？伺候那个富察明慧，看那个钮祜禄云芝的脸色？”她想起京里那些关于妾室的传闻，被正室磋磨，被下人轻慢，连生的孩子都要喊别人“额娘”，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
“不然呢？”陈知琴叹了口气，“难不成真要嫁给寻常人家？咱们陈家在江南虽有声望，可比起京里的勋贵，终究是差了一截。你若进了宫，哪怕只是个妾室，也能时常在皇上面前露脸，替陈家说上几句话，这难道不是用处？”
她握住知画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西妹，你得认清楚现实。富察明慧是嫡福晋，钮祜禄云芝是侧福晋，这己是定局。你若还想着‘嫡福晋’的位置，只会白白惹人笑话。倒不如收收心气，若真有机会进景阳宫，就安安分分做个妾室，守好本分，或许将来还有出头之日。”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陈知画望着窗玻璃上的雨痕，想起去年南巡时，她跟着家人在西湖边迎接圣驾，永琪骑着马从她面前经过，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清亮，带着几分好奇。那时她以为，那是缘分的开始，如今才明白，那不过是皇家子孙对一个江南女子的匆匆一瞥，像风吹过水面，连涟漪都不会留下太久。
“我不甘心……”她喃喃自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学了十几年的诗书礼仪，练了无数遍的端庄仪态，难道就为了做个看人脸色的妾室？
“不甘心也得甘心。”陈知祺拍了拍她的背，“这就是咱们汉女的命。能进皇家己是福气，别太贪心了。”
陈知画低下头，眼泪落在宣纸上的《兰亭序》上，把“永和九年”那几个字泡得模糊不清。她知道姐姐们说得对，嫡福晋的梦想，从富察明慧和钮祜禄云芝的名字出现在京报上的那一刻起，就己经碎了。
可她心里那点不甘，像炉子里没燃尽的火星，总在暗处隐隐发烫。她望着北方的方向，那里有金碧辉煌的紫禁城，有她曾梦寐以求的景阳宫。就算做不了嫡福晋，就算只是个妾室，她也想去闯一闯。
总有一天，她要让那些满人格格看看，她陈知画，就算是妾室，也能活出个人样来。
雨还在下，藏书楼里的檀香依旧袅袅，只是那墨香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与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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