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的船就泊在龙舟旁边，陈知画站在甲板的阴影里，手里攥着一方绣了一半的手帕，指节几乎要掐进丝绒里。太湖上的风带着水汽，吹得她鬓角的碎发乱飞，可她眼里的光，却比湖底的冰还要冷。
甲板上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萧剑把福安康扛在肩上，那孩子笑得露出两颗小牙，口水都快蹭到萧剑的青衫上了；永琪抱着绵忆，明明被儿子拽得龇牙咧嘴，眼里却满是藏不住的温柔；小燕子靠在尔泰怀里，一手拿着桂花糕，一手比划着什么，笑得肩膀都在抖，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比三年前在海宁初见时，更添了几分被宠坏的娇憨。
“凭什么……”陈知画在心里喃喃自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凭什么小燕子一个汉人野丫头，能做和硕公主，嫁得如意郎君，生了儿子被皇上老佛爷捧在手心里？凭什么她陈知画饱读诗书，端庄得体，却只能站在这阴影里，看着别人阖家欢乐？
她想起方才在码头，福安康被萧剑抱在怀里时，皇上笑着说“这孩子随他额娘，有福气”；想起老佛爷拉着小燕子的手，亲昵地问“燕喜堂的辣椒收了多少”；甚至连一向严苛的皇后，看小燕子的眼神里都带着几分笑意。这些待遇，是她从小到大梦寐以求的，却被那个连《女诫》都背不全的小燕子轻易得到了。
“西妹，别看了。”大姐陈知琴悄悄走过来，扯了扯她的衣角，声音压得极低，“仔细让人看见了，失了分寸。”她顺着知画的目光望去，正好看见小燕子把一块桂花糕喂到尔泰嘴里，两人相视而笑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是皇家的天伦之乐，与我们无关。”
“怎么无关？”陈知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若不是……若不是永琪选了富察氏，现在站在他身边的人，或许就是我！绵忆的额娘，或许就是我！”她猛地转头，眼里的嫉妒几乎要溢出来，“你看她那副样子，吃相粗鲁，言行无忌，哪里有半点公主的样子？不过是走了狗屎运，得了皇上的偏爱！”
“知画！”二姐陈知祺也走了过来，脸色凝重地按住她的手，“你疯了？在这里胡说什么！要是被宫里的人听见，仔细你的皮！”她警惕地看了看西周，见没人注意这边，才压低声音，“皇家的事，从来由不得我们置喙。小燕子是和硕公主，是皇上的义女，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你再嫉妒，也改变不了什么。”
三妹陈知书抱着手臂，语气冷冷的：“我早就说过，你那点心思该收收了。永琪就算没选富察氏，也轮不到你做福晋。你当钮祜禄氏是摆设？太后能容下一个汉人做侧福晋？别做梦了。”她瞥了一眼远处的永琪，“你看他现在，眼里只有绵忆和福安康，连看都没看你一眼，你还惦记着他做什么？”
陈知画被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死死咬住嘴唇。是啊，永琪自始至终都没看过她一眼。方才在甲板上，他的目光要么落在自己儿子身上，要么追着小燕子的儿子跑，连一丝余光都没分给她。那个三年前在海宁夸她“有灵气”的五阿哥，早就被皇家的规矩和责任磨成了如今这副模样——眼里只有嫡福晋、侧福晋和他们的孩子，连对小燕子这个“义妹”的关注，都比对她多得多。
“我就是不甘心。”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哭腔，“我学了十几年的诗书礼仪，练了无数遍的端庄仪态，凭什么比不过一个只会爬树种菜的野丫头？她能得到的，我为什么不能？”
“因为她活得真实。”陈知琴叹了口气，“皇上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只会背《女诫》的木头美人。小燕子虽然粗鲁，却心热、真诚，对皇上是真孝顺，对兄弟姐妹是真性情。你呢？你对永琪的好，有几分是真心，有几分是为了陈家的荣华？”
这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插进陈知画的心里。她愣在原地，看着远处小燕子把一块桂花糕塞进萧剑嘴里，萧剑笑着拍开她的手，晴儿在一旁捂着嘴笑，那画面温馨得刺眼。是啊，她们的笑是真的，闹是真的，连互相打趣的样子都透着真切的亲近，而她呢？她从出生起就被教导要端庄、要得体、要为陈家争口气，连笑都要讲究弧度，哪里有过这样肆意的快乐？
“走吧，回船舱去。”陈知祺拉着她的胳膊，“再站在这里，万一被皇上或老佛爷看见你这副样子，反倒惹祸。”
陈知画被姐姐们半拉半拽地往船舱走，路过龙舟连接处时，正好听见小燕子大声嚷嚷：“哥，你看福安康是不是比绵忆壮实？将来肯定能打赢他！”永琪立刻反驳：“胡说！我儿子将来是要学骑射的，肯定比你儿子厉害！”接着是一片哄笑声，连皇上的笑声都清晰可闻。
那笑声像一盆冷水，从头顶浇到脚底板，让她瞬间清醒。她挣开姐姐们的手，理了理衣襟，努力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我没事了，你们别拉着我。”她转身往船舱走，脚步却比来时沉了许多。
进了船舱，她走到窗边，看着龙舟上依旧热闹的景象。小燕子正被尔泰抱着转圈圈，福安康在萧剑怀里笑得像个小太阳，永琪和富察明慧逗着绵忆，紫薇和尔康依偎在一起……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真切的笑意，像一幅被阳光晒暖的画。
而她，只能站在这阴暗的船舱里，看着别人的幸福，舔舐自己无人问津的野心。
“西妹，喝杯茶吧。”陈知琴端来一杯热茶，放在她面前，“别想了。江南这么好，咱们好好看看风景，回去之后，让阿玛给你寻个真正疼你的人家，比在宫里勾心斗角强。”
陈知画拿起茶杯，指尖触到滚烫的杯壁，却没觉得烫。她看着杯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凄凉。是啊，她该认命了。嫡福晋也好，侧福晋也罢，甚至连永琪的一个眼神，都不是她能求来的。
窗外的笑声还在继续，像一首欢快的歌，衬得船舱里格外安静。陈知画一口喝干杯里的茶，茶是上好的龙井，却苦得她舌尖发麻。她放下茶杯，对姐姐们道：“走吧，去看看太湖的风景。听说日落时的湖面，像铺了一层金子，错过了可惜。”
她转身往外走，脚步渐渐稳了。或许，江南的美景，才是她该看的；或许，不属于自己的荣华，本就不该惦记。只是心里那点不甘，像湖底的水草，依旧在暗处悄悄缠绕，让她想起那个在龙舟上笑得没心没肺的小燕子时，还是会忍不住泛起一阵尖锐的疼。
太湖的日落确实很美，金色的光芒洒在水面上，像无数碎钻在闪烁。陈知画站在甲板上，看着远处龙舟上依旧热闹的身影，第一次没有觉得刺眼。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小燕子的命数是在宫墙里活成一束光，而她的，或许就是在江南的烟雨中，寻一份安稳的平淡。
只是那点嫉妒的火苗，还在心底隐隐燃烧，像未熄的灰烬，不知何时才能彻底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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