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盈盈捏着那锭沉甸甸的元宝，指腹被边缘硌得生疼。窗外的西湖水还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可她知道，这满湖的风月，从今往后再与她无关了。
“姑娘，咱们真要走吗？”贴身丫鬟春桃抱着个小包袱，眼圈红红的，“那可是万岁爷啊，只要您点点头，往后就是穿金戴银的主子，何必回那破落的戏班子去？”
夏盈盈没说话，只是将元宝塞进袖中，指尖抚过梳妆台上学士夫人送的那支玉簪——那是三日前，皇后宫里的容嬷嬷送来的，说是“皇上念你不易，赏些银钱让你赎身从良”。当时她还抱着一丝念想，觉得皇上既见了她，又赏了东西，定是动了心思，说不定过几日就会下旨接她入宫。
可方才宫里来的太监说得明白：“皇上说了，夏姑娘是个明白人，拿了银子就寻个好去处，别再留在杭州惹人议论。”话里的警告像冰锥，扎得她心口发凉。
她走到镜前，望着镜中那张酷似夏雨荷的脸。这张脸曾让多少达官贵人掷千金，也曾让她以为，能凭着这几分相似，从西湖的画舫跳进紫禁城的宫墙。她不是没想过自己是风尘女子，可皇上看她的眼神那样炽热，说她“眉眼里有济南的荷花气”，说她“比宫里那些循规蹈矩的女子多了几分灵气”，那些话像蜜糖，让她忘了自己几斤几两。
“灵气？”夏盈盈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她从小在戏班子长大，学的是如何看人脸色，如何用眉眼勾人，哪来的什么灵气？不过是皇上老了，念起旧人，把她当成了夏雨荷的影子罢了。
春桃还在絮叨：“奴婢听说，那位和硕和安公主，从前也是个没名分的，不照样成了皇上的义女？还有晴格格，听说也要封公主了，她们能行，姑娘您为什么不行？”
“她们是她们，我是我。”夏盈盈转过身，声音冷了几分，“和安公主是皇上心尖上的人，晴格格是裕亲王的女儿，根正苗红。我呢？我爹是个赌鬼，把我卖进戏班子，靠唱小曲儿讨生活，皇上就算再喜欢，能顶着满朝文武的唾沫星子，把个青楼女子抬进后宫？”
她想起那日在画舫上，皇上身边的侍卫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什么脏东西；想起皇后宫里的容嬷嬷送来银子时，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更想起那位和硕公主——听说就是从前的还珠格格，站在码头的阳光下，穿着石榴红的旗装，被额驸和儿子围着，笑得那样张扬，那是她这辈子都学不来的底气。
“收拾东西吧，天亮就走。”夏盈盈打开首饰盒，将那些达官贵人送的珠钗一股脑倒出来，只留了支素银的。“去苏州，找我表姐，她在那里开了家绣坊，我去给她打下手，总比在这里惹人眼目强。”
春桃还想再说，却被她一眼瞪了回去：“别忘了，咱们手里的银子，是皇上‘赏’的，不是‘给’的。若是不识趣，别说进宫，能不能活着离开杭州都不一定。”她见过太多得寸进尺的姐妹，有的被权贵玩腻了丢进河里，有的被官太太扒了衣服游街，她不想落得那般下场。
夜里收拾行李时，夏盈盈翻出一件半旧的素色衣裙——那是她刚进戏班子时穿的，料子粗得扎人，却比身上这件锦缎旗袍让她安心。她想起小时候在济南，娘还没死的时候，总说“做人要本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别碰”，那时她不懂，如今才明白，紫禁城的琉璃瓦再亮，也照不亮她这样人的路。
天亮时，画舫靠了岸。夏盈盈换上素色衣裙，梳了个最简单的发髻，手里提着个小包袱，像个寻常人家的姑娘。容嬷嬷派来的马车早己等在码头，车夫面无表情地催促：“快上车吧，早走早清静。”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夏盈盈掀开窗帘，最后望了一眼西湖。湖边的柳树上还挂着她前日系的红绸带，上面写着“愿得一心人”，如今看来，像个笑话。她忽然想起皇上看她时，眼里那抹透过她看向别处的怀念，才明白，他喜欢的从来不是她夏盈盈，是那个叫夏雨荷的女子留在他记忆里的影子，是那位己故孝贤皇后留在他心头的白月光。
她不过是片恰好飘过的云，偶然遮住了月亮，却真以为自己能挡住月光。
马车驶出杭州城时，夏盈盈听见身后传来隐约的丝竹声，像是哪家画舫在唱新曲。她放下窗帘，靠在车壁上闭上眼。或许这样也好，离开这是非地，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凭着一手好绣活过日子，嫁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生两个孩子，总比在宫里做个随时会被碾碎的影子强。
只是心里那点不甘，像西湖底的淤泥，总在不经意间翻涌上来。她摸了摸袖中那锭元宝，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这世上，不是所有长得像的人，都能得到同样的命运。夏雨荷有皇上的半世牵挂，孝贤皇后有满朝的敬重，而她夏盈盈，能拿着这锭银子全身而退，己是万幸。
车窗外的风带着江南的水汽，吹起她鬓角的碎发。夏盈盈忽然笑了，笑得有些释然。往后的日子，她不再是西湖画舫上的夏盈盈，只是苏州绣坊里一个叫“阿夏”的绣娘，绣自己的花，过自己的日子，与紫禁城的恩怨，与皇上的念想，再无半分干系。
至于那点曾让她心动的荣华富贵，就当是南柯一梦吧。梦醒了，路还得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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