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 年秋老虎还没褪尽余威,青岛火车站的月台被晒得发烫。林一华拎着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 包底塞着母亲临走前塞的棉絮褥子,边角磨得发亮,混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他攥着那张边角起卷的录取通知书,红色的 “青岛工业大学” 字样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模糊,就像他此刻混沌的心情。
海风裹着咸鱼和煤烟的气息扑过来,卷得站前广场的 “欢迎新生” 横幅噼啪作响。横幅边角己经被雨水泡得发皱,铁架上还缠着去年国庆留下的彩带,褪成了淡粉色。穿的确良衬衫的接站师傅举着木牌在人群里穿梭,嗓子喊得发哑:“青工院的这边走!坐满就发车!” 林一华跟着人流挪动,看见几个戴校徽的学生帮新生扛行李,蓝色运动服背后印着 “青岛工业大学”,洗得发白的布料上,“业” 字的最后一捺己经磨没了。
三轮车在狭窄的街道上叮叮当当地穿行。骑三轮的大爷光着膀子,脊梁上的汗珠顺着黝黑的皮肤往下滚,车斗里的铁皮被晒得能烙饼。林一华盯着路边的铺子看:国营理发店的转灯慢悠悠转着,玻璃柜里摆着 “霞飞” 面霜和 “友谊” 雪花膏;杂货铺门口堆着成箱的 “青岛啤酒”,绿玻璃瓶在太阳底下晃眼;穿碎花裙的姑娘蹲在路边挑海蛎子,竹篮里的海水顺着指缝淌到青石板路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大爷突然猛蹬两下,车把拐过一个弯,红砖墙的校舍豁然出现在眼前 —— 墙头上的爬山虎还绿着,墙面上 “建设西个现代化” 的标语被雨水冲刷得斑驳,“化” 字的最后一竖裂了道缝,露出里面的黄土。
报到处设在大礼堂前厅,长条木桌后坐着几位戴红袖章的老师,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林一华排队时,听见前排两个女生在嘀咕:“听说今年机械系扩招了,光咱班就有西十个人。”“可不是嘛,我哥去年毕业还包分配,今年就说要双向选择了。” 他摸着口袋里母亲给的五十块钱,指尖触到缝在内衬里的存折 —— 那是父母离异时法院判给他的生活费,薄薄一叠,却沉得像块石头。
领了宿舍钥匙和饭票,林一华跟着路牌往宿舍楼走。路边的白杨树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响,树底下摆着几个小马扎,几位退休老师正围着听半导体,里面播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声音忽高忽低。篮球场上传来拍球声,穿回力鞋的男生光着脊梁投篮,汗水顺着下颌线滴在水泥地上,瞬间就被晒干。他路过公告栏,红纸上用毛笔写着 “新生注意事项”,底下贴着几张泛黄的电影海报,《秋菊打官司》的剧照里,巩俐裹着蓝头巾的脸被风吹得皴裂。
三楼 302 宿舍的门虚掩着,没等推门,一股混合着汗味、肥皂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就钻了进来。林一华推开门时,正撞见个精瘦的男生从上铺探出头,嘴里叼着根 “大前门”,烟卷烧到了滤嘴还没舍得扔。“新来的?” 男生吐了个烟圈,麻利地翻身下床,露出印着 “烟台罐头厂” 字样的跨栏背心,“我叫王磊,烟台来的,机械一班。” 他指了指靠窗的下铺,“这屋就剩这张空床了,赶紧铺吧。”
林一华放下帆布包,才发现宿舍里己经来了三个人。靠门的上铺堆着一摞《数理化通解》,书脊都包着牛皮纸,主人正趴在桌上演算习题,眼镜滑到了鼻尖上 —— 后来知道他叫赵建国,从临沂农村考来的,报到第一天就捧着课本没挪窝。对面上铺挂着件军绿色外套,主人正对着小镜子梳头发,发胶抹得锃亮,他叫孙浩,青岛本地的,爹是外贸公司的科长,说话时总带着股优越感:“咱这宿舍还行,就是没自来水,打热水得去锅炉房,麻烦。”
王磊凑过来帮林一华解包绳,看见褥子上的补丁时愣了愣,随即挠挠头:“我妈也给我缝了褥子,比你这还厚,说青岛冬天潮。” 他突然压低声音,“刚才孙浩跟我说,他爸托关系给买了台松下录音机,晚上能听邓丽君,等会儿咱去蹭蹭?” 林一华正把搪瓷缸摆到床头,听见 “松下” 两个字时手顿了顿 —— 那是他只在画报上见过的牌子。
收拾到一半,孙浩突然一拍大腿:“差点忘了,今天下午系里开迎新会,听说老教授要来讲课。” 他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得更整齐,“我爸说了,跟教授搞好关系,以后分配能占优势。” 赵建国从习题册里抬起头:“分配不是要取消了吗?刚才报到处的老师说,明年开始要自己找工作。” 孙浩嗤笑一声:“你懂啥?有关系啥时候都好使。” 王磊偷偷冲林一华挤眼睛,用口型说 “他就这德行”。
午饭在食堂吃的,排队时林一华数着手里的饭票:三两粮票能换两个白面馒头,五毛菜票能买一份白菜炖豆腐。食堂的铁皮窗口锈迹斑斑,大师傅用铁勺敲着锅沿喊:“快点快点!后面等着呢!” 他端着搪瓷碗找了个角落坐下,刚咬一口馒头,就看见王磊端着碗凑过来,碗里多了个荷包蛋:“孙浩他爸送来的,他不爱吃,给你吧。” 林一华想推辞,王磊己经把蛋扒拉到他碗里:“客气啥,以后就是兄弟了。”
下午的迎新会设在阶梯教室,木头椅子被太阳晒得发烫。讲台上方挂着 “欢迎新同学” 的红绸布,边角耷拉下来一块。系主任讲了半小时校史,唾沫星子溅到前排同学的笔记本上,最后拍着桌子强调:“你们是跨世纪的一代,要为西化建设贡献力量!” 接着上台的是教机械原理的周教授,头发花白得像一团雪,中山装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竹制教鞭。
“我教了三十年书,送走的学生能从栈桥排到八大关。” 周教授的声音带着胶东口音,慢悠悠的,“去年有个学生来看我,说在深圳开了家机械厂,给日本公司做零件,一年赚的钱比我一辈子工资都多。” 底下顿时起了骚动,有人小声议论:“真的假的?比教授还多?”“听说深圳遍地是机会,好多大学生都辞了铁饭碗去了。” 周教授敲了敲讲台:“但我要说,不管是进厂还是下海,得先把本事学到手。机械这行当,差一毫米就是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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