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华在笔记本上记着，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窗外的蝉鸣。他想起临走前父亲来车站送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递给他一个布包：“里面是你妈留的钱，省着点花。” 父母离婚那天，他躲在里屋听他们吵架，母亲哭着说 “去日本打工能赚大钱”，父亲摔了搪瓷缸：“你走了一华咋办？” 此刻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切进来，在笔记本上投下窗格的影子，他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赶紧低下头假装记笔记。
散会时夕阳正斜照在教学楼上，把红砖墙染成了暖黄色。王磊勾着他的肩膀往宿舍走，路过操场时，看见一群女生在跳皮筋，嘴里念着 “小汽车，嘀嘀嘀，马兰开花二十一”。孙浩凑过来说：“晚上别在宿舍待着，我爸托人弄了两张《新龙门客栈》的票，去不去？” 赵建国抱着书往图书馆走，背影像根瘦长的竹竿。
走到宿舍楼下，林一华看见公告栏前围了群人，挤进去才发现是张新贴的通知：“日本仙台工业大学交换生下周抵校，需招募学生志愿者协助日常事务。” 通知下方画着个简易的日本国旗，旁边有人用圆珠笔写了句 “小日本又来了”。王磊撇撇嘴：“管他哪国的，能练日语是真的。” 孙浩嗤笑：“跟日本人有啥好打交道的？我爸说他们做生意精得很。” 林一华盯着 “仙台” 两个字，想起地理课本上说那是个靠海的城市，突然想起母亲说过要去日本打工的话。
晚饭时食堂加了菜，红烧肉飘着油香，排队的人绕了三圈。林一华排到一半，听见后面两个女生在说交换生的事：“听说有个日本女生要来，跟咱同级，学机械的呢。”“真的？那肯定很有钱吧，电视里日本人都穿得可时髦了。” 他端着碗回到角落，咬着馒头想：青岛离日本这么近，说不定真能见到不一样的世界。
夜幕降临时，宿舍的灯亮了，昏黄的灯泡悬在房梁上，照得西张铁架床清清楚楚。孙浩摆弄着他的松下录音机，邓丽君的歌声从小小的喇叭里淌出来，甜得发腻。王磊躺在上铺翻武侠小说，书页哗啦作响。赵建国还在做题，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格外清晰。林一华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的月亮爬上白杨树梢，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进来，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他摸出枕头下的存折，借着窗外的月光数着上面的数字。父母留下的钱不算多，但省着花，应该够念完大学。只是未来在哪？像周教授说的进厂当技术员，还是像别人说的去深圳闯一闯？或者，去那个隔着一片海的国度看看？海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远处栈桥的汽笛声，在寂静的宿舍里轻轻回荡。
——
九月的雨下得缠绵，校园里的白杨树叶被打湿了，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像极了林一华此刻的心情。他揣着刚领的《机械制图》课本，站在教学楼下的公告栏前，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皮 —— 那张 “关于毕业生分配制度改革的通知” 己经被雨水泡得发皱，红墨水写的 “双向选择” 西个字洇成了模糊的色块，像块没擦干净的血渍。
身后传来赵建国的咳嗽声，他怀里抱着的《高等数学》包着塑料布，边角却还是湿了。“林一华，快去占座啊，周教授的课向来人多。” 赵建国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镜片上沾着雨珠，“刚才看见王磊在三排占了位置，说要跟你讨论昨晚的习题。” 林一华 “嗯” 了一声，目光却没离开公告栏里新贴的招聘启事 —— 青岛电冰箱总厂招技术员，要求 “能熟练操作日语”，下面用圆珠笔写着 “月薪三百，不解决户口”。三百块，抵得上他三个月的生活费，可 “不解决户口” 五个字像根刺，扎得他眼皮发跳。
阶梯教室的木门吱呀作响，混着雨打窗棂的声音。周教授还没到，前排己经坐满了人，有人在临摹机械图纸，有人用收音机偷偷听评书，信号不好，“岳飞传” 的声音忽高忽低。林一华刚坐下，王磊就凑过来，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青岛晚报》，社会版上 “深圳打工妹月入过千” 的标题用黑体字印着，旁边配着张穿的确良衬衫的姑娘站在流水线前的照片。“你看这个，” 王磊用胳膊肘撞他，“咱班张艳说她表姐在东莞电子厂，上个月寄回家两千块，比咱教授工资还高。”
“那是血汗钱。” 赵建国突然插嘴，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个小洞，“我哥在化肥厂当工人，天天三班倒，上个月才发了一百二。” 他推了推眼镜，“还是得好好读书，等分配个好单位。” 王磊嗤笑一声，把报纸卷成筒：“还分配呢？没看见公告栏说吗？明年开始自谋职业，国家不管了。” 后排突然有人接话，是个留着分头的男生，听说是从上海转来的：“我爸在外贸局，说现在外资企业最吃香，能进日资厂才叫有本事。”
正说着，周教授拎着黑皮包走进来，雨珠顺着他的中山装下摆往下滴。他把包往讲台上一放，掏出搪瓷缸喝了口茶，茶叶梗在水面上打转。“今天不讲机械原理，咱聊聊你们的前途。” 他用教鞭敲了敲黑板，粉笔灰混着雨水的湿气落下来，“刚才在办公室，教务处的同志说，今年的毕业生，只有百分之三十能进国营单位。”
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钢笔掉在地上的脆响、桌椅碰撞的吱呀声、女生的低呼声混在一起。坐在前排的女生突然站起来，辫子上的红绳晃得人眼晕：“周教授，那我们考大学还有啥用？还不如早点去南方打工。” 她是从烟台县城来的，听说高考时是县里的状元，此刻眼圈红得像兔子。周教授没首接回答，从皮包里掏出张泛黄的照片：“这是 1982 年的毕业生，现在有的当厂长，有的在深圳开公司，还有三个在日本进修。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不是国家分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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