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华盯着照片里穿蓝色工装的年轻人，突然想起父亲送他时穿的那件工装，袖口磨出了毛边。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饭票，三张二两的粮票叠得整整齐齐，是母亲用缝纫机轧过花边的 —— 母亲总说粮票比钱金贵，可上周在食堂，他看见有人用十块钱买走了大师傅的五斤粮票，说 “南方早就不用这玩意儿了”。雨还在下，敲得玻璃窗噼啪响，像无数只手指在挠心。
午休时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把操场的积水照得发亮。林一华没回宿舍，绕到图书馆后面的防空洞入口。这里是学生们的秘密基地，墙面上刻满了字，“李红梅爱张建军” 的字迹被雨水泡得发胀，旁边有人用红漆写着 “下海去，闯天下”，笔画张扬得像要飞起来。他蹲在石阶上，看见赵建国从里面出来，手里攥着本《英语九百句》，封皮上写着 “深圳特区必备”。“你也来躲清静？” 赵建国的眼镜片闪着光，“刚才在里面听见两个大西的学长吵架，一个说明年去日本留学，一个说要去海南炒地皮。”
“你想咋办？” 林一华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石子滚进积水里，溅起细小的水花。赵建国把书往怀里揣了揣：“我爸说让我考研究生，留校当老师，至少是铁饭碗。”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可我哥昨天来信，说家里快没钱供我了，弟弟还要盖房娶媳妇。” 风吹过白杨树叶，哗哗作响，像谁在低声叹气。
回到宿舍时，孙浩正对着镜子试新衬衫，花格子的的确良，领口别着个镀金的领带夹。“我爸托人弄的，外贸公司的样品，” 他对着镜子扯了扯衣角，“下周六有个中日交流会，要见日本客商，得穿体面点。” 王磊躺在床上翻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的书页被翻得卷了边：“见日本人有啥用？能给你安排工作？” 孙浩转过身，领带夹在阳光下晃眼：“我爸说好了，只要能跟日资厂搭上关系，毕业就去当翻译，月薪五百起。”
林一华把湿衬衫晾在铁丝上，水珠滴在水泥地上，晕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他打开床头柜，摸出那个缝在内衬里的存折，借着窗外的光数第三遍 —— 父母留下的钱还有三百西十二块六毛，省着花够吃到寒假，可下学期的学费还没着落。上周去系办公室，他听见老师说自费生的名额在增加，学费要涨到每年八百，比父亲半年的工资还多。
晚饭时食堂做了海菜包子，一股子腥味。林一华没胃口，坐在角落看别人吵架。两个大西的男生为了 “铁饭碗” 吵得面红耳赤，一个拍着桌子喊 “国家肯定不会不管我们”，另一个把搪瓷碗往桌上一墩：“等国家管你，早就饿成干尸了！”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劝，有人说 “去广州当倒爷也能活”，有人说 “还是托关系进国营厂稳当”。林一华看见那个说去日本的学长，独自坐在窗边，慢慢喝着玉米糊糊，面前摆着本《日语入门》，书页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夜幕降临时，宿舍的灯又亮了。孙浩的录音机里放着《美酒加咖啡》，邓丽君的声音甜得发腻。王磊用手电筒照着看武侠，光柱在天花板上晃来晃去。赵建国趴在桌上写家书，笔尖划过信纸的声音沙沙响。林一华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防空洞方向传来隐约的吉他声，有人在唱《外面的世界》，跑调的旋律里满是少年人的惆怅。
他摸出枕头下的存折，借着孙浩录音机的微光再数一遍。三百西十二块六毛，能买一百七十一个海菜包子，能交半个学期的学费，却买不来一个确定的未来。周教授说路是自己走的，可路在哪？是像孙浩那样靠家里找关系，还是像王磊说的去南方闯荡，或者，像那个大西学长一样，去隔着一片海的国度？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而沉闷，像从时代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林一华把存折塞回枕下，听见孙浩在说：“下周日本交换生就来了，听说那个女的带了台摄像机，比电视里的还高级。” 王磊接话：“真的假的？咱这辈子啥时候能用上那玩意儿？”
赵建国的笔尖顿了顿，在信纸上洇出个墨点。窗外的白杨树叶又开始哗哗响，像是在回应着这满室的迷茫。
——
十月的阳光突然变得慷慨起来，把青岛工业大学的樱花树照得透亮。那些熬过夏天的叶子绿得发油，在枝头舒展成扇形，风一吹就簌簌作响，像谁在耳边轻轻翻书。林一华抱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机械设计基础》，书页间夹着的樱花标本被风吹得掀起一角 —— 那是上周打扫卫生时在花坛里捡的，粉白的花瓣己经干透，却还留着点淡淡的涩味。
他拐过实验楼拐角时，自行车链条突然咔嗒一声卡住了。这辆 “永久” 牌二八大杠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车座包着块军绿色帆布，脚踏板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铁皮。林一华蹲下来摆弄链条，油污蹭到了卡其布裤子上，黑黢黢的一片。正急得冒汗，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个清脆的声音，带着点生硬的卷舌音：“需要帮忙吗？”
抬头时，阳光正好晃眼。穿米白色棉布裙子的姑娘站在逆光里，发梢被染成了金红色。她手里拎着个画夹，帆布包上印着看不懂的日文，边角挂着串樱桃形状的钥匙扣，红得像要滴出血来。林一华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忘了怎么说话 —— 姑娘的白裙子上沾着点颜料，靛蓝和樱粉混在一起，倒像极了青岛海边的日出。
“我叫松岛菜穗。” 姑娘弯腰时，发间飘来股淡淡的香味，不是雪花膏也不是香皂，倒像某种晒干的花草，“从仙台来的交换生，机械系。” 她指着自己的画夹，里面露出张未完成的素描，画的正是眼前这棵樱花树，枝桠间还画了只停驻的麻雀，“听说这里春天樱花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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