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实验室在深夜泛着冷白的光，精密仪器的指示灯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宛如濒死的星子。林一华揉了揉发酸的眼眶，镜片上凝结着薄薄的水汽 —— 这是连续第七个通宵，涡轮叶片模型的传感器校准始终差着 0.03 毫米的精度。镊子夹着的微型元件在指尖颤抖，金属表面映出他眼下的青黑，空气里浮动着臭氧与金属冷却剂的混合气味，像是被剖开的机器人内脏。
“又卡住了？” 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京都腔特有的软糯尾音。绫音站在实验室门口，浅灰色针织衫的袖口卷起，露出皓腕上那只雕花银镯，走动时与文件夹的金属搭扣碰撞出细碎的声响。她怀里抱着的牛皮纸文件夹边缘己经磨出毛边，显然是常年翻阅的模样，“田中教授说你可能需要这个。” 文件夹里滑出的旧图纸上，用红铅笔标注着昭和年间的机械参数，纸页间夹着的银杏叶标本己经泛黄发脆。
林一华接过她递来的骨瓷杯，抹茶的热气在杯口凝成细小的水珠。绫音今天穿的米白色半身裙上绣着细若游丝的竹叶纹，裙摆扫过实验台时，带起一阵混合着山茶花与松节油的香气。“我母亲说，调试精密仪器要像揉和果子，” 她俯身查看图纸时，发梢垂落在林一华手背上，带着洗发水的清冽，“力道太猛会碎，太轻又不成形。” 她纤细的手指点在参数表的某个数值上，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淡淡的粉色，“这里的弹性系数，或许该用京都传统发条的计算公式试试。”
凌晨两点的实验室，老式挂钟的滴答声格外清晰。绫音从帆布包里取出个漆木匣子，边角的金漆己经斑驳，露出底下暗红色的木纹。“母亲寄来的蕨饼，” 她用竹制小叉挑起一块，透明的饼皮裹着绵密的红豆沙，在冷光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上周去寺町通的老铺买的，据说用的是百年前的配方。” 林一华咬下一口，舌尖先触到若有似无的艾草香，接着是红豆沙的醇厚，忽然想起长清县老家灶台上的槐花糕 —— 同样是朴素食材里藏着的绵长心意。
居酒屋的霓虹灯在雨中晕成模糊的色块，林一华踩着积水推开 “松竹” 的拉门时，裤脚己经湿透。檐角的风铃在穿堂风里叮当作响，混合着关东煮的萝卜甜香与生啤的泡沫气息。他习惯性地往角落的老位置走，却发现那张熟悉的木桌旁坐着个陌生的身影。
女人穿着酒红色金丝绒连衣裙，垫肩撑起的轮廓带着九十年代特有的硬朗，领口开到恰到好处的位置，露出颈间细细的金链，坠着颗鸽血红宝石。大波浪卷发用珍珠发卡别在右侧，耳坠是成对的翡翠葫芦，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正用涂着暗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把玩高脚杯，酒液在杯壁划出蜿蜒的弧线，像极了她眼角那颗精心点画的泪痣 —— 比普通的妆点更深邃，仿佛与生俱来的朱砂记。
“林君？” 她转头时，猩红的唇角勾起微妙的弧度，声音里带着关西腔少见的慵懒，尾音拖得很长。林一华这才看清她的妆容：哑光唇膏在唇峰形成清晰的棱角，眼线在眼尾微微上扬，混着睫毛膏的浓密，让那双眼睛在昏暗里像蓄着光的深潭。“上周校园祭，你调试的机器人跳《樱花谣》时，齿轮卡壳的声音特别有趣。” 她起身时，金丝绒裙摆扫过凳脚，露出穿着黑色网袜的小腿，脚踝处系着条细金链，与高跟鞋的金属扣环碰撞出轻响。
林一华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女人从鳄鱼皮手包里抽出张烫金名片，边缘压着精致的回纹，“藤堂美咲，藤堂商事海外事业部。” 她的指甲在 “商事” 二字上轻轻点了点，翡翠耳坠随着动作摇晃，“听说你在找兼职翻译？我们刚拿下青岛的港口项目，正缺懂机械术语的中国人。”
香水味随着她的靠近漫过来，前调是浓烈的玫瑰，中调却透出点苦涩的药香，像极了银座高级俱乐部里的隐秘气息。
深夜收工的路上，雨丝变得细密如愁。林一华踩着积水往公寓走，口袋里的烫金名片边缘硌着大腿，像块不肯安分的烙铁。他想起绫音递来抹茶杯时，银镯在灯光下划出的弧线；想起美咲眼角那颗泪痣，在居酒屋的阴影里忽明忽暗；想起雪子擦杯子时，十字架项链在锁骨处投下的细小阴影。
经过目黑川时，他停下脚步。河面上漂浮着被雨水打落的樱花，在路灯下泛着惨白的光。实验室里那 0.03 毫米的误差突然变得不再重要，就像此刻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远处的写字楼还亮着零星灯火，其中一扇窗后，或许就有像美咲这样的人在觥筹交错；而某个安静的实验室里，绫音大概还在对着图纸皱眉；居酒屋的卷帘门己经落下，雪子或许正在吧台后，用同样的消毒水擦拭那些永远擦不干净的玻璃杯。
林一华摸出那张烫金名片，在路灯下看了很久。藤堂美咲的字迹凌厉张扬，末尾的私人电话旁画着个小小的红唇符号。他突然想起绫音在图纸上标注参数时，总是用铅笔轻轻打个小勾，像只蜷缩的小猫。将名片塞进排水口的瞬间，他仿佛听见齿轮咬合的轻响 —— 或许人生本就没有精准的参数，那些突如其来的误差，那些意料之外的相遇，才是让方程式变得完整的关键。
雨还在下，目黑川的水流带着散落的樱花向前奔涌，像是要把整个东京的秘密都冲进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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