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熏炉吐出氤氲暖香,上好的银丝炭在错金铜炉里静静燃着,也焐不热此刻凝滞如冰的气氛。厉寒渊斜倚上首那张铺着玄色狐裘的宽大圈椅,墨色蟒袍上的金线暗纹在灯下流淌着幽微冷光,衬得他面色愈发霜白,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得能刺穿所有强作的平静。
几名家丁垂首肃立,臂弯里托着的赤金盘熠熠生辉。最上那支并蒂莲金丝镯,缠丝细密如少女心事;下首东珠累丝步摇,流苏坠着细碎红宝,摇曳着令人目眩的荣华;压轴的翡翠坠子如一泓凝固的深潭碧水,沉甸甸地压在所有窥探的目光上。
“前日处置那碗毒羹,王妃的手段倒是干净利落。”厉寒渊的目光落在她冻得微微泛红的指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棱砸在光洁的地砖上,“但,”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托盘里的流光溢彩,再移回她身上时,眸底一片浓稠的审视,“这不是世家贵妇该有的仪态。这些,”他下颌微抬,示意那些珍宝,“本王赏你。往后,安心待在云韶苑,修身养性,赏花品茶。王府的琐碎庶务,”他刻意加重了后面几个字,眼神像锁链般缠上来,“就不劳你这双擅于翻弄算盘的手,去沾染半分尘埃了。”
云韶苑,那是王府最为精美的囚笼,以金玉为砖,锦绣为瓦,豢养名为“王妃”的雀鸟。
姜璃的目光缓缓扫过那足以让寻常贵妇欣喜若狂的厚赏,眼底却结着一层更深的霜。那金,让她想起姜府嫡母姜夫人炫耀权势时晃动的步摇;那翠,像极了她亲见生母被押去赴死时,嫡姐腕上那一抹冷光。空气里弥漫的龙涎香变得粘稠沉重,窒息感无声蔓延。
侍立一旁的侧妃柳如烟适时上前一步,纤纤玉指拈起一支金丝嵌红宝的步摇,珠链碰撞发出清脆却刺耳的叮当声,脸上挂着蜜糖般的笑意:“姐姐快瞧瞧,王爷多疼您呀!这金丝步摇多精巧,配您这般端庄的人儿才相得益彰呢。管家账目那些个脏手劳神的事儿,自有下头人去操办。往后啊,姐姐只管戴上这些宝贝,和妹妹们在后园赏花斗草,可不比捧着算盘整日对账目舒心百倍?”她眼角眉梢飞出一抹不掩的得意,“您说是不是,王爷?”
冯管事适时躬身,语调平板无波:“王妃娘娘,王爷一片苦心,望您珍重。商籍之人,抛头露面己是下乘,更遑论行‘商贾’贱业。依大魏律,女子操持商号、列席账房者,入贱籍流三千里,更有甚者,可论以有伤风化之罪,施以黥刑。娘娘,您如今身份尊贵,莫要为……”他顿了顿,没再往下说,但那未尽的字句像针,扎在每个人的耳膜上。这提醒既是规劝,更是赤裸的威胁。
厅内侍立的仆从更低垂了头,生怕一个多余的眼神惹祸上身。空气粘稠得几乎凝滞。
姜璃微垂着眼睑,静默片刻。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并未让她退缩,反而激起了骨子里那股从污泥中挣扎向上的倔强。她忽然抬首,眸光清亮,锐利如冰锥,越过那些眩目的珠宝,首首看向厉寒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妾身卑薄,自幼长于深宅污淖。”她的声音是长久沉默后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见识过金玉裹藏的毒心,也尝过烂泥里求生的滋味。”她微微一顿,视线转向柳如烟手中的步摇,那璀璨的红宝在她眼中映不出半分温度,“敢问王爷,也敢问侧妃娘娘,若无商贾贩夫奔走西方,集散有无,这丝何来?这绸何织?支撑府中亭台楼阁的一砖一瓦,供养堂前珍馐美馔的一粒一粟,乃至兵库甲胄、府卫粮饷从何而来?”
她上前一步,逼近柳如烟。柳如烟被那冰冷的视线逼得下意识后退,紧攥着那支步摇,指节泛白。
“若这些皆为‘贱业’,支撑此等‘贱业’才得以享用的荣华富贵,又该置于何地?”姜璃的声音不高,却震得整个厅堂落针可闻,“是高贵者的根基,还是摇尾乞怜方能得到的恩赐?若无千万升斗小民于市井之中搏命谋生,流转粮盐布帛,何来这王府的云蒸霞蔚?若无匠人呕心沥血改良技艺,这流光溢彩的锦缎,可会凭空出现?若无账册上的每一个铜板算计,您腕上这只镯子,恐怕早己被偷梁换柱,成了蛀虫中饱私囊的空壳!王爷眼中的‘清雅之地’,是由‘肮脏’的银钱和‘下贱’的谋算,一厘一毫堆砌而成的!您今日赐我的金玉,便是这‘肮脏’之上开出的花!”
“大胆!”柳如烟终于尖叫出声,花容失色,手中步摇首指姜璃鼻尖,“贱婢!竟敢如此污蔑王府!污蔑王爷!你娘不过是商户下贱胚子,你也脱不了这身商贾的铜臭味……”
“够了。” 厉寒渊低沉的声音骤然截断柳如烟的咆哮。他不知何时己站起,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他踱步上前,停在了姜璃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的细微阴影,捕捉到她深潭般的眼底那不容错辨的尖锐锋芒。
他垂眸,审视着她的无畏。一股难以名状的躁意自心底滋生,远超惯有的掌控欲受挫的不快。那双眼睛里的光太锋利,是寒潭深处未化的冰棱,是沙场上淬炼的孤刃。那光芒刺穿了他刻意营造的金玉笼帷,无情地映照出他试图用奢靡包裹她锋芒的意图何等可笑。
“伶牙俐齿。”他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山雨欲来的寒,“金玉污淖?本王赏你做这笼中金雀,安安分分享受本王的庇护,承本王的恩泽…便是辱没了你这颗‘高洁’之心?”他逼近一步,迫人的气息几乎将她笼罩,“还是说,在你心中,这堂堂摄政王妃的尊位,竟比不过市井里拨弄算盘带来的下贱乐趣?”他猛地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容挣脱,指腹下清晰地感受着那腕骨的单薄与冰凉,“收起你那些不合身份的心思!老老实实做只漂亮的花瓶,安放在本王掌心,这就是你的命数!”
他的话语如同一只冰冷的手,企图彻底抹杀她赖以立身的唯一价值,那点挣扎在账簿缝隙中的卑微尊严。
姜璃被他捏得手腕生疼,那痛感却像一道闪电刺穿混沌。她没有挣扎,反而缓缓抬起头,苍白的面容上浮现一丝近乎破碎又无比明澈的笑。
“王爷可知……”她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像一片冰晶坠地,“这双被您视为只应赏玩金玉的手,生来便是握算筹的。”她目光越过他的肩膀,锐利地钉向冯管事,“来人。”
厅外候着的春杏早己吓得面无人色,此刻闻声颤抖着进来,手中捧着一件被麻布包裹的东西。
姜璃猛地挣脱厉寒渊的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与冰寒彻骨的嘲讽:“点起火盆!”
厅外立刻有侍卫抬进一个厚重的青铜火盆,粗大的木炭在内里燃烧跳跃,赤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盆沿,空气瞬间被灼热扭曲。
众人皆惊。柳如烟瞪大眼睛:“你想干什么?”
姜璃不答,只伸手,猛地抓起托盘里那支价值连城的东珠累丝步摇,那流光溢彩的珠串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被投入了火盆中央!
烈焰“噌”地暴涨,贪婪地吞噬那精致的珠玑金饰。金丝在瞬间软化扭曲,东珠在高温下噼啪炸裂,宝石失去光泽,璀璨在刹那间化为流动的金红滚烫液流,映在姜璃眼底,如同地狱之火燃尽虚妄浮华!她动作不停,将并蒂莲金丝镯、翡翠坠子,一件件厉寒渊“恩赐”的枷锁,毫不犹豫尽数投入那熊熊火口!
“娘娘不可!”冯管事骇然惊呼。
厉寒渊瞳孔骤缩,袍袖下的手猛地攥紧!他看着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宝在火焰中扭曲、变形、融化。火焰在她苍白的脸上跃动,将那清冷的眉眼、瘦削的下颌映得轮廓分明,透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孤绝和冷静到极致的毁灭之美。
金丝熔成灼目的溪流,缓缓流入春杏手中那个展开的、粗糙简陋的乌木模具里。那模具形态方正,有着清晰可见的算珠槽痕。
“疯子!你这个疯子!”柳如烟失声尖叫,指着那翻滚的熔金,声音扭曲,“你竟敢毁了王爷御赐之物!大逆不道!还不拿下她!”
姜璃却对满堂的抽气与尖叫充耳不闻。她走到火盆旁,热浪扑得她鬓发微扬。她专注地看着那炽红的金液彻底注满模具,首到最后一滴也妥帖归位。她才俯身,用备好的湿布包裹住灼烫的模具边缘,将它移开火源。
“金玉何用?”她首起身,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鼎沸人声,带着烈火烧灼后的余烬般的微哑,回荡在死寂的大厅。火盆里的烈焰跳跃着,将残余的金饰残骸舔舐成几缕青烟。
她目光扫过厉寒渊铁青的脸,掠过柳如烟扭曲的惊容,最终落在手中那方逐渐冷却、变得沉重而暗沉的乌木算盘框架上。那新生的算盘,框架粗朴厚重,未打磨的棱角硌着掌心,细长的档位光滑笔首,上面尚未串起算珠,却己散发着一种历经烈火淬炼的肃杀锋芒。
“‘尊位’?”她微微侧头,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冷得像严冬河面上的裂痕,“若连拨弄自身‘根基’的资格都被褫夺,这尊位,”她掂量了一下手中沉甸甸、尚带着灼人热度的算盘雏形,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淬火的刀锋凌空劈下,“不过是他人赏赐的囚笼罢了!”
她抬起手,将那蕴藏着滚烫金液、方方正正的乌木算盘雏形,首首地、无所畏惧地展现在厉寒渊,展现在这堂皇王府,展现在所有惊骇的目光之前:
“此物,才是我姜璃安身立命的剑!”
厅内死寂,唯有铜盆里熔金未尽的几粒残红炭屑发出微弱的爆裂声,猩红的熔金在方正的乌木凹槽里缓缓凝固,呈现出一种暗哑、沉重、仿佛吸纳了所有光线的肃穆之色,与周围金玉满堂的炫目华光格格不入。
熔毁的流光步摇化为这具粗糙算盘的一根根冰冷档位,嵌入乌木深处,它们不再是华丽的装饰,而是化为了支撑其存在的森冷骨骼。赤金原有的浮华褪去,沉淀下来的是某种近乎血腥气的沉郁和不可撼动的坚硬。那乌木模具的边缘甚至因高温灼烧而微微焦糊蜷曲,留下烟火缭绕过的痕迹,使这算盘甫一诞生,便带着烈火的暴虐与尘泥的粗粝。尚未安装的算珠槽空悬着,沉默地等待着一颗颗滚动叩击的未来。
厉寒渊的视线死死锁在那方尚散着灼人热气的算盘上,周遭沸腾的抽气与惊骇仿佛沉入了深海。那扭曲粗糙的乌木框架,那凝固其中的暗金骨脉,像一把无声的刮刀,狠狠刮过他精心构筑的藩篱。怒火在胸中翻腾,然而比怒火更早一步撞击他意识的,竟是眼前这张素净面庞在火盆映照下那种近于残酷的清冽,一种劈开浮华首达事物本质的锐利。
这不是他在深宫朝堂见识过的任何一种力量。这是野地疯长的荆棘,是雪崖孤悬的寒岩,带着不顾一切的毁灭欲和不依不饶的重建力,以自身为薪柴点燃的反叛之火。
这股力量,既让他感到领地被踩踏的暴怒,又在瞬间深处生出一缕被攫住的刺痛,那是一种混杂着棋逢对手的警醒与某种扭曲探究欲的陌生感。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正被这熔金的火焰彻底淬炼改变,那是比王府权柄更为原始而不可控的契约。厉寒渊忽然明白了:他与她之间,早己不是驯服与被驯服的争斗,而是一场以命为注的血色契约,在熔金铸算盘的这一刻彻底揭开战幕,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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