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金铸盘的硝烟尚未散尽，冷香院又似冰窖。姜璃案头堆着老账房冒险送来的积年簿册，指尖在冰冷铜珠上起伏穿梭，乌木算盘沉甸甸压着手心，残留的余温早己散尽，只剩一片刺骨的寒。
烛火噼剥爆开一粒灯花，映着账册上密如蛛网的数字。她指下一顿，抬首望向窗外。黑云沉沉压下，远天传来几声闷雷滚过宫城朱墙。一丝极其细微、却又异常尖锐的寒意，蓦然沿着脊柱游窜而起，激得她颈后寒毛倒竖。
“娘娘，”春杏端着药盏立在珠帘外，声音发颤，“王爷，王爷那院，灯火亮得骇人，隐约有摔砸声…太医…都被唤去了。”
几乎同时，厉寒渊近卫冷锋如同一道没有温度的影，倏地穿帘而入，玄铁甲胄上沾着夜露寒气，目光鹰隼般锁定姜璃：“奉王爷令，即刻封锁冷香院，无令不得出入。王妃，请静居待命。”他声音平板无波，背后跟着西名佩刀侍卫，如铁塔般堵住了门窗泄进的最后一丝微光。封院？非囚禁之名，行囚禁之实。
心沉至渊底。厉寒渊毒发了。时机如此“巧妙”，恰在清算赵嬷嬷、断了一臂爪牙之后。是巧合？还是某些毒蛇在暗处终于按捺不住吐出了信子？
冷锋的目光在案头摊开的账簿与那柄刺目乌木算盘上扫过，最后凝在她脸上，刀锋般审视着每一寸细微表情。空气凝滞如铁。
“滚开！”一道跋扈女声蛮横地撕裂庭院寂静。几盏白绢灯笼引着仪仗破开夜色，华盖如云。柔嘉郡主盛装立于院门，狐裘映着惨白面庞，眼底是近乎狂热的快意。两名披甲侍卫刀交门扉，冷然挡住她去路。
“放肆！本宫奉太皇太后懿旨探问摄政王病情！”柔嘉柳眉倒竖，抬手亮出一枚明黄令牌。冷锋眼神稍动，目光落向院落深处那亮如白昼、嘈杂声渐息的方向，刀锋般锐利的视线在柔嘉与姜璃身上扫过，手几不可察地按上刀柄，对峙紧绷如弦。
门轴发出艰涩的吱呀声，院门终被推开一道缝隙。
柔嘉眼中得意一闪而过，莲步急踏。姜璃立于阶前未退半步。两人猝然擦肩。柔嘉忽地倾身逼近，几乎贴着姜璃耳廓，压低的嗓音毒蛇吐信：“王嫂可听清了？太医传出来的话——王爷这‘寒渊’之毒入了心脉，至多三月阳寿！您这新铸的算盘，怕是没处拨弄了！”她咯咯一笑，带着碎冰般的寒气，“不如，趁早想想出路？譬如…西梁朔方，风吹草低见牛羊，也有一番野趣？”
咔哒！ 姜璃指骨擦过算盘边缘，那截冰冷的乌木撞在冰冷指环上，发出一声轻响。骨髓里仿佛瞬间结满冰棱。三月阳寿？西梁朔方？狼烟坡之战的耻辱，北疆数万英灵的血，竟成了今日敌国谈笑间的“野趣”！胃底陡然窜上一股腥甜。
院内凄风呜咽，裹挟着远处零星器物砸碎声飘散出来，像垂死巨兽最后的呻吟。廊下疾步奔走的仆役皆面如死灰，垂头不敢抬视。那扇通向修罗场的朱漆大门终被推开，一股阴寒刺骨的腥风扑面而来！
厉寒渊斜靠在冰冷的紫檀长榻上，面色白得如同地宫寒玉，一丝活气也无。唇边蜿蜒着一道惊心动魄的黑血，顺着下颌滴落在玄色锦袍前襟，浸染开一片暗沉。两名太医匍匐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瑟瑟发抖，口中只反复哀恳：“王爷恕罪！此毒，非药石能医，脉象逆冲心包，至多三……”
三月的判词尚未落定，榻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抓起榻边青铜鹤形烛台，裹挟着濒死的暴戾腥风，朝太医狠砸过去！烛台砸在地砖上火花迸溅，金属刮擦声尖锐刺耳。太医连滚带爬惊骇躲闪。厉寒渊胸腔剧烈起伏，猛地呛咳起来，更多粘稠黑血涌出嘴角，每一次喘息都牵动着冰冷的空气微微凝结。
那并非普通的伤势，是深入骨髓的寒毒在焚烧所剩无几的精元！死亡的阴影笼罩得如此真切。
“废物！拖出去，” 声音嘶哑如裂帛，带着血气弥漫的狠戾，却又被下一阵窒息的咳嗽截断。他单手死死抠住心口衣襟，骨节用力到近乎爆裂，手背上青虬般凸起的经络在苍白皮肤下诡异地扭动、发青，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结后又强行拉扯！那是一种极致的痛苦，看得人肝胆俱寒。
“王爷！”殿侧屏风后，一道娇柔嗓音带着哭腔传来。柳如烟疾步上前，手捧温软锦帕，眼中噙满惊惧担忧的泪水，“您息怒，龙体为重啊！”她试图用锦帕去擦拭他唇角的污血。
“滚！”厉寒渊猛地挥臂格开，力道之大几乎带倒柳如烟。那沾染血迹的锦帕飞落到姜璃脚边几步之外。他似耗尽了所有力气，脱力般仰靠在冰冷的榻上，急剧喘息，闭紧了眼，似乎整个生命都在那冰冷的铁寒里迅速流逝。殿内死寂无声，只余炭盆灼灼的噼剥声，和那一股越来越浓的、仿佛要冻结骨髓的寒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里，太医战栗的只言片语在姜璃脑中翻滚，“此毒非药石能医”。鬼使神差地，她从袖中摸出那本自姜府暗格偷带出的残破书卷。那是生母苏婉儿留下的唯一遗物，黄褐封皮上模糊墨痕依稀可辨“异毒集录”字样。无人留意这卑微王妃的动作。她背靠着冰冷殿柱，几乎冻僵的手指急速翻动着脆裂发黄的书页，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声响，像是在绝望里拨弄命运的弦，目光被那些佶屈聱牙的古篆虫字紧紧攫住。
“此毒蚀骨，如坠冰窟，引毒入心，” 一行墨字撞入眼帘。指尖顿在“解药引类”那页残破字句上，下面几行被污迹模糊大半。
“何须费神？”柔嘉凉薄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王爷这毒，早年伤在北疆狼烟坡，怕是风雪里钻了胡地的血邪，早就生根了！翻烂了故纸堆又有何用？”她刻意加重了“狼烟坡”三字，语毕抬眸扫过姜璃颈间散落的发丝，唇边凝着一丝冰冷笑意。
狼烟坡！胡地！血邪？
脑中一道电光劈开混沌！发狂般地翻动书页！纸页脆裂声更响！有了！残页间夹着一片早己干枯蜷曲、色泽暗紫的奇诡花瓣标本！旁边一行模糊古字：“南诏深处生‘噬心兰’，花蕴奇毒，蚀脉裂腑。然据天竺毒经残片，若与三百年雪参、北海银蛟目同炼，反或以毒攻毒，能镇‘极阴极寒蚀心之疾’！”
视线在“噬心兰”与那枯萎暗紫的花瓣间急速梭巡比对。图谱模糊，但那花蕊深处，隐约描绘着一道新月状的暗紫纹理，与枯花瓣上微不可查的痕迹重叠！
“王、王爷……”她攥紧书页，心擂如鼓，喉间干涩得发不出完整音节。然而，就在她迈步向前的刹那，
那本该气息奄奄的厉寒渊，倏然睁开了眼睛！
他挣扎着抬臂，似乎要指她斥责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僭越。枯槁的手在半空剧烈颤抖，视线却穿透了满室浮动的血气和绝望，死死钉在了她因急切靠近而无意识偏头露出的一段颈子上！
那里，一道边缘狰狞、深色凸起的旧疤暴露出来，像是曾有什么利齿獠牙凶狠咬穿血肉！风雪声、狼嚎声、刺骨的疼痛与一种极其微弱、却在生命尽头被放大的、融了雪水的药草气……无数破碎尖啸的碎片骤然刺穿被剧毒冰封的记忆！
厉寒渊瞳孔猛地扩张、收缩、再扩张，里面炸开猩红的血丝，如同濒死者看到了来自地狱的幻象！那剧痛超越了寒渊噬心的冰寒，猛地吞噬了他！“呃啊！”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嘶嚎从他喉腔深处炸出，扭曲的身体猛地从榻上弓起！最后的神志被撕裂，一口比之前更浓稠黏腻的黑血喷射而出，溅落在冰冷的金砖地面！
整个身体脱力般重重砸落回榻上，彻底陷入死寂的昏迷。殿内一片死寂般的凝滞。
下一刻，混乱爆发！众人惊骇欲扑上前。唯独姜璃僵立在原地，指尖掐进掌心，死死钉住那卷决定生死的毒经！
“都退后！”她厉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尖利，刺破混乱的惊号。
她迎着所有人惊疑、恐惧、不敢置信的目光，一步步走到那摊触目惊心的黑血旁，弯腰，拾起那卷几乎被遗忘的、落满了尘埃的古旧毒经。
泛黄书页“哗啦”一声被她利落展开，捏着那片干枯紫花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她站在这满殿混乱与垂死的死寂中央，目光越过屏风后那张失去生息、如同冰雕的苍白面容，最后定在柔嘉郡主瞬间凝固的冰冷笑意上。
清寒入骨的声音划破血腥的空气：
“南诏噬心兰，佐以三百年雪参、北海银蛟目火炼为丹，或可一试。”
她轻轻举起那片干枯的暗紫色残瓣，灯火在那诡异纹路上跳动：
“王爷的命，妾身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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