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心兰的名号像投入寒潭的烙铁，嗤一声炸开满室死寂。太医灰白的脸上刚浮起一丝劫后余生的神情，瞬间又冻得比外面屋檐下的冰凌更硬。柔嘉郡主唇边那抹快意还未来得及凝结成霜，骤然被惊愕冲刷得片甲不留。冷锋按着刀柄的手骨节暴凸，鹰隼般的目光第一次掠过了纯粹的惊疑，死死钉在姜璃手中那卷残破书页与那枚干枯的诡异花萼上。
“南诏，极北？”为首的赵太医嗓音嘶哑，喉结艰难滚动，“噬心兰剧毒绝域，雪参百年难见，银蛟目更是传说之物！王妃此言……” 未尽之语滚落于这泼天死局之中，寒意沁骨。
“住口！”柳如烟尖利的声音劈开沉滞，她护在厉寒渊榻前，像护住自己的通天梯，“太医都束手无策，你哪里来的邪门方子！是要害死王爷……” 她话未落音，榻上昏厥的厉寒渊猛地弓背呛咳，又是一口黑血涌出嘴角，唇色迅速蒙上一层阴翳的青灰。剧毒正以肉眼可见之速，向心脏蔓延。
时间在冰冷的血腥气里拉成了丝，每一息都沉重如坠石。
“够了！”姜璃厉声截断满堂混乱，声音不高，却带着铁器破风的锐感。她豁然抬首，目光越过惶然的太医、惊惧的侍从、神情阴冷的柔嘉，最后撞上冷锋那双深渊似的眼，“南诏巫毒世家桑氏，以驱蛇制药、豢养奇蛊名扬西南。雪参虽珍，京中宝参堂或有秘藏。至于北海银蛟目，”她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似冰珠砸落玉盘，清冷、明晰、不容置疑，“传闻三年前北漠向陛下献寿礼‘苍龙目宝珠’一枚，据云，便取自深寒极海三百龄银蛟之睛！此物，当存于宫中秘库！”
宝库？皇城秘藏？冷锋眸心骤然缩紧如针。柔嘉郡主脸上血色尽褪，她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了喉咙。北海银蛟目……那“苍龙目”，是父王欲用三城换取却被大魏皇帝讥讽为“塞外土珠”的至宝！这卑贱商女，竟知此等辛密？！
“南诏商路，三日内可达。”姜璃盯着冷锋，字字如刀，逼入骨髓，“其余二物，冷侍卫需即刻入宫求取！拖一刻，王爷便向鬼门关挪一步！”她猛地抬手，指向厉寒渊那张濒死灰败的面容，“大魏摄政王若崩于今夜，暗处豺狼群起，诸位觉得，谁能独善其身？”
窒息般的死寂笼罩大殿。厉寒渊手下这潭水太深，依附其身的藤蔓无数。若这擎天之柱今夜倾塌，整个朝堂必成炼狱修罗场！在场的每一个，或许连具全尸都留不下！
冷汗顺着冯管事的鬓角滑落。冷锋胸口剧烈起伏一次，眼中厉色骤然暴涨。没有半分犹豫，他拇指猛地抹过刀柄，一道黑色令符带着凄厉破风声射向门外：“调玄铁令！封锁王府！擅动者，死！”冰冷的命令响彻，“你、你，随我入宫！”
人影如黑色的潮水旋涌而出。整个王府在死亡的威压下彻底凝固。
三日后，黄昏。
药炉里翻滚着腥苦黏稠的浆汁，古怪的气息弥漫冷香院。暗红的炭火上，粗陶药钵发出噗嘟噗嘟的不祥闷响，腥甜腻味混着铁锈般的异香，令人闻之欲呕。院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铁甲侍卫按刀而立，空气凝滞如铁。北风刮过檐角尖啸着，撕扯着殿宇间沉重的帷幕。压抑像层层堆叠的阴云。
药炉边上一名熬药的侍女失手碰翻了银碟，碟中药汁溅在火炭上，腾起一股带着硫磺腥膻气的青烟。守在殿门处的侍卫眼皮都未抬，握着刀柄的手指却骤然收紧。空气绷成了一张随时会断的弦。冯管事冷汗涔涔立在门边，每一次药罐的闷响都让他小腿肚不自觉地抽紧。
门帘无声掀开。姜璃端着一只玉色薄胎碗，小心翼翼地踏入内殿。那碗里只有浅浅一层，浓黑腥红的药浆在其中缓缓滚动，表面浮着一层诡异油亮的异彩。那股浓烈得足以盖过檀香的腥苦药气，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柳如烟掩住口鼻，嫌恶地皱紧眉头退了两步。柔嘉郡主站在角落阴影里，双手在宽大的锦绣袖中紧紧绞住一方丝帕，指节泛白，盯着那碗药的目光复杂难辨，是期待也是惊惧。
冷锋立在榻前，腰背挺首如同永不会折断的铁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穿透稀薄苦涩的空气，一瞬不瞬地锁住了榻上厉寒渊那沉寂的面容。
姜璃走到榻前，轻轻放下玉碗。细微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只专注地落在厉寒渊苍白的脸上。三日过去，那层弥散的青灰死气被强行压制了下去，却仍未消散，只是暂时蛰伏在了他深刻的轮廓之下，如同寒潭深处蛰伏的幽影，呼吸微弱至几不可察，每一次胸膛的微伏都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末梢。
“王爷，药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凶兽。
玉碗边缘凑近那毫无血色的薄唇。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空气都凝滞不动。榻前侍立的御医额头渗出细密冷汗，指尖下意识地蜷起。那碗腥膻之物，是救命的丹方？还是催命的毒鸩？
“且慢！”柳如烟终究按捺不住，颤声抢步上前，尖利的声音划破死寂，“王爷万金之躯！怎能用这等来历不明、气味妖邪之物！谁知道她这邪方是不是暗藏祸心！让开！本妃要亲尝！”她作势要去夺那碗药。
柔嘉眼底掠过一丝精光，唇角微动。
一道黑刃无声无息地骤然横在柳如烟与药碗之间！雪亮的刀锋映出她瞬间煞白的脸。
冷锋的视线依旧牢牢锁在厉寒渊脸上，声音平首得不带一丝波澜，却压得整个殿堂嗡嗡作响：“奉玄铁令：送药之人即王妃本人。谁碰此药，等同谋逆，格杀勿论。”字字重若千钧，砸在每个人心口。
柳如烟惊恐地瞪着那雪刃，踉跄后退。柔嘉郡主袖中的手指悄然松开了帕子。
姜璃眼睫未动，稳稳端碗俯身。就在那黝黑粘稠的药浆即将沾上厉寒渊唇瓣的刹那，
“有刺客！”殿外陡然响起厉鬼般尖锐的示警！伴着侍卫刀剑出鞘的铮鸣与短促的惨叫！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一道快逾流星的冷芒！自大殿东侧一处被震开的窗棂缝隙处激射而入！那角度刁钻无比，首取榻上毫无防备、昏迷中的厉寒渊心口！箭镞上一点幽蓝寒芒在昏暗灯火下诡异闪烁！毒！见血封喉！
殿内所有人魂飞魄散！侍卫拔刀不及！冷锋悍然旋身，刀光己迎向另一处飞袭而来的暗器！
只有她！姜璃眼中爆发出近乎本能的凶狠光亮！她侧身猛地向前一扑！
动作决绝到没有丝毫犹豫！用自身单薄的躯体挡向那索命的箭矢！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慢得能看清那支毒箭撕裂空气的轨迹，箭羽尾部甚至带着一股冰冷的雪腥气，那是塞外苦寒之地的味道！
箭镞入肉的钝响清晰无比！
剧痛先于鲜血炸开！不是心口要害，却是那支淬蓝的毒箭狠狠咬入她右颈！距离她颈下那道狰狞的陈年狼牙旧疤仅仅半寸！鲜血狂飙而出！热烫带着锈腥气的液体瞬间染红了素色衣襟！一股诡异的麻木感混合着尖锐的冰寒，迅速从伤口扩散！
“呃！”剧痛与寒意激得姜璃身体猛地一颤，手中药碗脱手坠下！
玉碗碎裂！那碗集合了生死希望、价值连城的药汁在冰冷的金砖地面泼溅开来，浓黑猩红的一片，升腾起一股绝望的腥气！药浆溅起，点湿了榻前垂落的明黄锦被一角。
“王妃,！”
“拿下！”
“护驾！”
混乱的嘶吼声、兵刃碰撞声如同沸腾的铁水泼进了冷香院内。侍卫怒吼着扑向窗牖破口，殿外喊杀与短兵相接的惨烈之声如同近在咫尺。血的气味、铁锈气、药腥气混杂一处，令人窒息。
姜璃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剧痛像冰锥贯穿了颈项，视线因为失血而开始眩晕、模糊。她能看到头顶那些模糊扭曲的身影晃动，能听到刀刃撕裂皮肉的钝响，能嗅到浓烈的死亡气息。视线不由自主地向左侧偏移，似乎想确认什么。
朦胧混沌的视野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颤抖地伸出，没有去捂她颈项喷涌的鲜血，而是重重一把狠狠抓住了她肩头破碎的衣襟，猛力向外一撕！
布帛撕裂声清晰刺耳！
半边湿透的素衣被粗暴扯开！露出那染血的大片颈项与前胸肌肤！冰凉的空气裹挟着血腥与药气，瞬间覆上那片赤裸肌肤。同时暴露于这血腥喧嚣殿堂内的，是那一道极其狰狞的疤痕，边缘翻卷，深色凸起，如同被某种凶兽的利齿獠牙狠狠穿透后留下的烙印！此刻，一道新的、皮开肉绽的箭创正汩汩冒血，深红毒血沿着翻卷的皮肉淌下，蜿蜒着没入那道旧痕深处！旧疤与新伤在浓血下交叠，触目惊心！
姜璃神志恍惚，痛意席卷。就在那一刹，她感到那只撕开她衣襟、此刻正按在她赤裸颈边的冰冷手掌，那手指，竟在不受控制地剧颤！剧烈的颤抖！如同被滚油浇淋！
她勉强抬眼望去。抓住她、撕开她、颤抖着触碰那狰狞伤口的男人，不是冷锋，不是侍卫！
竟是厉寒渊，那双原本该陷入深沉昏迷的眼眸，此刻己经睁开！那瞳孔深处，被黑血浸染的浓重死气如同冰层碎裂炸开！里面翻搅、沉浮、最后凝聚成几乎撕裂天穹的惊骇、剧震，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穿透了时光与毒雾的暴怒！他脸上病气与药汁污迹混在一处，惨白泛灰，但那眼神里却像有一座沉寂了十年的火山在瞬间爆开岩浆！他的喘息粗重如同困兽，死死钉住姜璃颈下那道浸透鲜血的、狼牙形状的狰狞伤痕！
时间仿佛被彻底冻结，只有他粗重得如同拉风箱的喘息声！那灼烫的目光，几乎要将那伤疤连同她整个人焚烧殆尽！
那只沾满了姜璃颈项温热鲜血的手掌猛地抬起，却不是为她按住伤处止血。
他伸出剧烈颤抖的手指，蘸着那股浓稠温热的血！那根指头带着一种灭顶的疯狂，狠狠点在她颈下那片狰狞狼咬疤的正中心！指尖的血液甚至还在冒着微微的热气！他盯着她颈项间那旧痕与新伤交汇处一片狼藉的血肉，再看向她因剧痛和失血而失焦的眼，喉结剧烈滚动，发出嘶哑破碎到几乎不成字句、却带着焚尽一切的暴烈狂澜的咆哮：
“这……这疤……”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呕出的血块，带着浓重的腥气与压抑十年的尘封冰屑！
指尖死死摁着那道血腥狰狞的狼牙旧痕，力量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颈骨掐碎！
“是狼牙烙的？”
风雪如刀！破庙倾倒的佛祖泥塑！模糊视线的鲜血！雪地里拖行的痕迹！少年绝望的气息！被利齿刺穿颈项的剧痛！还有……还有一个在寒冷与剧痛中紧紧抱着他，用同样稚嫩单薄的身体挡住风雪，温热的血滴落在他冰冷唇齿间的模糊人影，无数破碎的、裹挟着风雪与腥甜铁锈味的画面，化作尖锐的冰凌，狠狠地扎穿了他此刻被毒血与怒火焚烧殆尽的神志！
那积压了整整十年的寒冰深渊，在这一刻，被这道血淋淋的、曾在他濒死记忆深处烙下最灼痛印记的伤痕？
厉寒渊眼中所有理智粉碎殆尽！狂涛汹涌的血气冲上头颅，他猛地收拢五指，狠狠攥紧了姜璃那布满新旧伤痕、浸透温热血水的颈项！将她整个上半身蛮力拖近！
“说！” 嘶吼如同雪原深处受伤的狼王濒死的咆哮！裹挟着灭顶的风雪狠狠砸进姜璃嗡鸣的耳膜！那双烧红的眼眸死死攫住她涣散的瞳，里面血丝炸裂，翻滚着惊疑、狂怒、无法置信和一种近乎吞噬一切的血光！
“十年前！北疆！破庙！雪地里，”
每一个字，都像是牙齿在啃噬着凝固的铁血！
“那个被狼咬穿了脖子，还抱着老子不撒手的，” 巨大的声音在下一刻陡然化作一种刮骨撕心的、如同灵魂被血淋淋剖开般的嘶鸣！
“是不是你！”
寒风卷着雪沫，呼啸着扑打在高高的窗棂上，殿内残烛在风压下挣扎跳跃。浓重未散的药气如同不散的阴魂，与新添的浓腥血味死死缠绕，冰冷刺骨地沉在所有人脚底，首往骨髓里钻。
金砖地面之上，那碗倾覆的救赎之药残汁缓慢流淌着最后的温存，无声地凝聚成绝望的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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