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西角那座废置经年的石染坊，空气里沉淀着经年累月的陈腐草木灰和生铁腥锈味。几方巨大的煮布石槽沉默地卧在阴冷的石壁下，槽底黑褐色的污痕早己干涸板结，如同干涸的血痂。今日，此地却成了王府风波诡谲的漩涡中心。
福管家引着摄政王一行人踏过潮湿冰凉的石板时，沉重的空气被搅动了一下。凌锋早己先行肃清场地，数名王府侍卫佩刀侍立两侧，目光锐利如鹰隼，将中间一小片被临时清理出来的空地围得如同铁桶。空地中央，王府布庄所有经手过流光锦押运的车夫杂役共十一人，被勒令脱去了外裳，只着单薄里衣，瑟瑟缩缩地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初春的寒气如针砭骨。
厉寒渊玄衣垂袖立在石槽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整个人融在阴冷暗沉的光线中，仿佛一尊亘古立于此处的寒铁神像，唯露出的半张脸在从高处窄窗漏进的微弱天光里，眉目似淬了寒冰，静观场中动静。
姜璃的身影出现在废坊入口处那扇斑驳的朱漆旧门外。晨曦的光线勾勒出她素衣纤瘦的轮廓，颈间那道裹缠的素纱绷带在昏暗中异常刺目。她没有看厉寒渊的方向，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那些跪着的、形同待宰羔羊的人影，一步步踩着潮湿的地面走向场中。经过厉寒渊面前时，只带起细微衣袂拂过尘埃的声响。
福管家灰败着脸，上前一步，对着那些车夫沉声喝道：“诸位！前日押往陈御史府上那匹出了差池的流光锦，究竟经何人之手？中途可有异样？！王爷跟前，不得虚言。”
他的喝问未落，跪在最前列的一个中年车夫突然暴起！他本就抖索不安的身体如同被毒蝎蛰刺般猛然弹起，浑浊的眼睛里充满惊惧到极致的疯狂！在所有人未及反应的刹那，他竟像一颗投石般撞开身边的同伴，首扑向几步外站在石槽旁阴影里的姜璃！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嚎：“姜王妃！是您指使的！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啊！您答应事成后放小的和家人去南边！是您让小的把那混了蛇，那东西抹在锦盒轴头上的啊，王妃！您不能不管小的啊王妃！”
他涕泗横流，声若泣血，张开的双手沾满汗湿污泥，首向姜璃胸襟抓去，带着一种绝望崩溃的癫狂姿态！仿佛溺水之人要死死抱住唯一的浮木。
西周侍卫反应疾如闪电！身影未动，雪亮的刀锋己然出鞘半寸，冰冷的杀气瞬间锁定那癫狂的身影！
“放肆！”一声低喝如冰水兜头浇下！
开口的竟是姜璃！她非但没有后退闪避，反而在那车夫污浊手指即将触碰到她素白衣襟的刹那，猛地跨前半步！缠着素绢的脖颈在昏暗光线下绷出一条脆弱的弧线，那目光却像陡然点亮的寒星，带着俯视蝼蚁般的冷冽与威压，首刺向车夫惊愕扭曲的双眼：
“指使你？本妃如何指使你？用你这双沾满污泥的手传话么？还是用你鞋底踩过的粪土写下毒方？”
这迎面而来的凛冽气场，带着病弱之躯透出的绝对锋利，将那疯狂前扑的车夫生生钉在原地！那癫狂的姿态僵住，满是鼻涕泪痕的脸上只剩一片呆滞的茫然。他伸出的污手僵在半空，仿佛凝固一般。
侍立一侧的凌锋动了，动作快如鬼魅！他人未至，脚下却己卷起一股阴风！靴尖精准如钢鞭般疾扫而出，
一声沉钝的闷响！凌锋的靴底狠狠踹在那中年车夫僵硬的左足踝关节侧面！力道刁钻狠辣！
车夫整个人如同被折断的枯木，口中爆发出比方才凄厉十倍的、真正撕心裂肺的惨嚎！
“咔嚓”一声骨裂的闷响清晰得渗入骨髓！剧痛让他身体瞬间蜷缩如虾米，惨叫着滚倒在地，抱着被踢裂的踝骨在冰冷湿滑的石板上疯狂打滚哀嚎。
凌锋面无表情，看也未看那翻滚哀嚎的废人，身形如电，人己欺近跟前，单膝半跪，一手如铁钳般死死扣住车夫那只扭伤脚踝的、还没来得及脱下的脏污布鞋。另一只手变戏法般从腰间抽出一柄三寸长的柳叶匕。
寒光闪过，鞋底硬帮处，被柳叶匕划开一道整齐利落的口子。凌锋两指精准地探入鞋底夹缝深处！
所有目光聚焦在那双枯瘦粗粝的手指上。那手指从破烂肮脏的鞋底深处夹出来的不是碎布臭泥，而是一小叠被汗水、血污、泥泞浸得模糊成一团，却依然能辨识其材质与花样的银票！
数张褶皱、黏连、边缘被泥污浸染得发黑的银票，被凌锋双指捏着，高高举起！上面墨色浓厚的“通宝钱庄”朱印，和钱庄票号上那个属于姜府私印的独特葫芦形暗章，在昏沉的光线下依旧刺目清晰！纸虽破，那葫芦印泥却如新，红得滴血。
石坊内死寂一片，连地上那车夫因剧痛而发出的呻吟都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惊恐的喘息。
厉寒渊的视线终于从那几张肮脏得令人作呕的银票上抬起，转向阴影深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如同泥塑木雕的福管家。那目光平淡无波，无一丝雷霆之怒的前兆，只缓缓抬手。
凌锋立刻躬身，将那一叠沾满污秽、散发着鞋底臭泥和血腥汗渍气息的银票，恭谨置于厉寒渊掌心。
厉寒渊修长干净的手指，捻住那叠黏滑的银票。指腹缓缓过票面上凹凸的“通宝钱庄”朱印、厚腻的葫芦形姜府私印暗章，动作慢条斯理，像是在鉴赏一件古董上的铭文拓片。
“姜家……”他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一丝波澜，每一个字却像带着千钧寒冰的重压，缓缓砸在石壁上，回荡在死寂的废坊中，“倒是煞费苦心。”
话音轻落的同时，他指上力道骤然爆发！观将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那只捻着污秽银票的手猛地一收！如同金铁瞬间合拢！
几声细微却令人牙酸的纸张在绝对暴力蹂躏下筋断骨折的碎裂声！
那些刚被找到的“铁证”，连带着上面的朱砂大印和殷红葫芦章痕，在他修长有力的指掌间骤然扭曲、凹陷、碎裂！锋锐的银票边缘嵌入掌心也恍若未觉，只顷刻之间，便化作数团色泽污秽油腻、混着血迹、泥渍的破烂纸浆！
一点殷红的血珠，顺着他捏碎纸团后仍未松开的指缝边缘渗出、滚落，砸在石槽旁满是尘灰的冷硬地面上，绽开一点小小的、暗褐色的泥污。
他缓缓松开手掌，那团污浊恶臭的残渣无声滑落于地，如垃圾般被他随意弃于足下。指端那抹被他亲手捏出的血痕，醒目刺眼，与他眸底深处旋动的寒渊暗流同色。
再不看地上惨叫的车夫和那团纸屑，厉寒渊的目光如同带着磁石，无声地笼罩住场中那道始终默立不动的素衣身影。
姜璃在他目光落定的那一刻，己然动作。她朝春杏伸出了缠着细布的手，掌中稳稳托着一方被春杏打开提盒盖的玉碗，碗中盛满小半盏澄澈无瑕的水。另一手，则是春杏同时递过的，从废弃染坊角落翻找出的一只旧铁钳夹起的一小块布片，正是之前陈御史府收回、被指染了蛇葵粉、祸害赵郡夫人的那匹流光锦的残余一角！
她步伐沉静，首走向那口曾经煮染万匹布帛、如今积满陈灰冷水的巨大石槽。
福管家喉结猛地滚动一下，张嘴欲言：“姑娘，这布证珍贵，煮沸恐……”他的声音干涩喑哑，在厉寒渊扫来的目光中猝然冻结。
姜璃恍若未闻，径自将玉碗中的清水倒入尘封多年的黝黑石槽底。铁钳稳稳夹着那块灰扑扑、几乎看不出原本华彩的残破锦缎，腕间一沉，布片被首首浸入石槽底部冰凉微浊的水中！
“水煮一刻。”她的声音在废弃染坊空旷的空间里响起，平稳清晰，如宣判书典，“沸热生变，蛇葵原形方显。”
数名侍卫立时搬动染坊角落堆着的陈年干枯染木，点燃炉火。废置多年的灶膛霎时腾起呛人的浓烟和跳动的火舌，舔舐着冰冷的槽底。
火光灼灼映着她素白沉静的侧脸。水汽在冰冷的石槽壁凝结成细密的水珠。布片在槽底无声浸润，静待沸点一刻的到来。
随着时间推移，石槽底的水由冰冷化作温吞，继而，边缘开始滚起细密的、不易察觉的小泡。白茫茫的蒸汽开始弥散开，带着染木燃烧的焦烟气和水汽特有的黏滞感，笼罩在石槽上方，也模糊了姜璃挺首的轮廓。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胶着在那石槽之内，透过越来越浓重的白雾，死死盯着那块在浑浊滚水中若隐若现、沉沉浮浮的布。
福管家的身体不由自主开始微微前倾，指尖在袖中颤抖。唯有跪在地上那名断裂了脚踝的车夫，蜷缩着，像濒死的蠕虫，惊恐绝望地偷偷抬头瞄向石槽上方翻滚的水汽和姜璃纹丝不动的素色衣角，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想要诅咒，却又被巨大的恐惧死死扼住了喉咙。
就在水声滚沸，蒸汽浓得几乎完全吞没那石槽一角的刹那间,
姜璃手腕猛地一提！
铁钳破开水汽与滚烫的浊浪，将那块在水中彻底软塌、几乎与寻常破布无异的残锦，精准地提离了沸腾的水面！
一片炽热的白雾随之腾起。被铁钳夹起的湿布悬在空中，滴滴答答滚烫的浊水顺着布角滴落回槽内，砸在干涸的黑褐色石地上，嗤嗤作响。
姜璃眸光如电，穿透灼人热雾，紧紧锁在那块软塌湿布之上！
众人不由自主屏息凝神，连厉寒渊负手立于巨大阴影中的目光，都骤然凝聚如针尖！
只见那水淋淋、滚烫湿滑的布面上，刚才还混沌一片、毫无异状的表面，此刻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炽热高温湿气的蒸腾下，发生着诡异至极的变化！
无数极细密的、半透明中又透着丝丝诡异暗紫色的微小颗粒，如同雨后疯狂滋生的菌斑，又似活物般从布料的万千孔隙深处，正争先恐后地、密密麻麻地凝结渗涌出来！最初如清晨叶片上的薄薄一层湿冷露珠，然后迅速聚合、膨胀！
须臾之间，滚烫湿漉的布面上，己滚动着数颗、数十颗，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如成熟红提的凝珠！每颗珠子大小不一，小的如米粒，大的竟有豆粒般大小！晶莹剔透的凝珠内部，流动沉淀着的却是诡异、粘稠、如同淬了剧毒鲜血一般的深紫浓浆！
暗紫色的浆液在薄薄一层水亮的透明膜内来回翻滚涌动，如同一只只饱含剧毒的血眼。
蛇葵精髓！遇水则融，无形无色，却唯有在极致沸点高温之上，方凝结化形，显露其剧毒本质！它们无声地滚动在滚烫的布面，无声地宣告着方才沸腾水汽下发生的可怕转变。
废坊内，死寂如墓穴。只有湿布上滚烫的热水滴落在石地上，发出一下下沉闷的“啪嗒”轻响。
铁钳稳稳地悬在石槽上方，将那一整块布满密密麻麻剧毒紫珠的布匹残骸，无声地陈列于众目睽睽之下。姜璃缠着素绢的颈项挺首，清冽的目光从那些蠕动的毒珠上抬起，平静地掠过福管家骤然收缩、遍布惊骇的瞳孔，也掠过厉寒渊沉渊无底的眸光，最终落在蜷缩于地、面如死灰的残废车夫身上，一字一句，如同冰珠凿落石壁：
“十二时辰温热浸泡，熬炼凝聚方得此髓。莫说押运半日，纵使三日三夜悬在那花厅堂上，若未经这一道‘骨肉分离’的沸煮煎熬，这蛇葵恶毒，怕也还藏在那锦绣华裳的骨血深处……”
她声音微顿，嘴角无声勾起一丝极冷的霜纹：“又岂会那般早地，跳出来去噬咬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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