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自殿宇深处渗出，沉水香燃着，竟也无法中和这侵入骨髓的冰冷。王府内殿西角的青铜燎炉己被燃起最炽烈的银骨炭，火光熊熊如小太阳，可那弥漫空间的暖意似被无形屏障隔断，丝毫不能渗入内室分毫。空气凝滞成冰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冻裂肺泡般的锐痛。
太医林守正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着，老迈的手此刻抖得端不住药碗，碗中浓稠如血、蒸腾着滚烫异香的褐色药汁在碗沿剧烈晃荡，终是泼出大半，淋漓溅在他胸前官袍上，留下深渍。他恍若未觉，眼中只剩一片死灰般的绝望，死死盯着御榻方向，喉头滚动，最终发出半是哽咽半是崩溃的嘶鸣：
“脉象己散若冰沙，王爷心脉为寒渊所锢，若再逆冲之策，恐就回天无术了。”他话语断续，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被极寒冻硬后掰出来，碎裂地砸在冰冷金砖上。旁边跪着的几名年轻御医更是不堪，脸色惨白如纸，头埋得几乎贴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锦榻之上，层层厚重暖衾如同覆盖在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川之上。厉寒渊双目紧闭，脸是死寂的白，唇上结着干涸的深紫色血痂，如同污浊的冰挂。每一次短促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吸气，胸腔的起伏都微乎其微，随即引发喉间深处撕心裂肺般的呛咳。墨色发丝被冷汗浸透，黏在惨白如雪的颈侧和冰凉枕上。他牙关紧咬，每一次咳嗽的剧烈震响都扯动全身筋络，每一次震动都似要将那点岌岌可危的生机彻底震散。修长的手指死死攥着身下锦缎，指节因用力而扭曲变形，透着一种濒死的青白色。
内室与外厅只隔着两道垂落的、厚重的织金孔雀纹门帘。帘外肃立的王府长史、属官们个个面如死灰，空气沉甸甸地压得人窒息。
就在这片冰雪炼狱般的死寂中，两道单薄的身影闯开沉重的气流，逆着席卷殿内的刺骨寒流，疾步跨过门槛。带起的微风中裹挟着浓烈得无法忽视的血腥气与泥尘草屑气息，如同风暴边缘卷来的一抹不祥硝烟。
姜璃一身素衣早己看不出底色，暗沉近黑的大片血渍在肩臂、前襟洇开，像是泼墨的残荷。颈间那道裹缠的素布绷带，此刻也被大片深褐色血浆浸透，硬邦邦地勾勒出那道狰狞的疤痕轮廓。脸颊上溅落着点点腥红，在惨白的肌肤上异常刺目。春杏紧跟在她身后一步，亦是满身狼藉泥泞，发髻散乱，袖口似被利刃划破，露出包扎草率的伤口。
她们的出现突兀而扎眼，瞬间攫住了所有人惊疑骇然的目光！
“姑娘！不可！污秽难近贵体。”帘旁一个管事太监似想拦阻，声音却被姜璃身上那股浓烈血腥煞气噎住。
姜璃充耳不闻，疾行如风，首扑内室榻前！无视一地跪伏的太医，无视那片几乎冻结的空气，亦无视了榻上之人濒死的死寂。她颤抖的手猛地探入自己那片被血痂与尘泥糊满、半干硬粘连的衣襟之内！摸索着那衣襟深处紧贴皮肉的位置，扯出了一个紧紧贴身藏匿的、约莫书本大小、同样被血污浸透得软塌塌的深青色粗布包！
布包染血深褐，带着血肉和汗液凝固后的硬脆感，边角被磨得起了毛刺。她手上血痂崩裂，不管不顾地狠狠撕开布包粗糙的缝线和结块的血污！
一本薄而古旧、颜色泛黄暗淡得如同深秋枯叶的册子，被她双手颤抖却又极其坚定地从布包深处捧了出来！
册子残破不堪，封面边缘被虫蛀侵蚀得如同细密的蕾丝，依稀残留着一个笔画奇古、近乎褪尽的深蓝色“残”字印记。册页被经年的汗渍、血渍和此刻新沾染的污血层层洇染，许多页面粘连在一起，勉强能辨认出上面绘制着种种奇形怪状、或是植物形态或是以虫蛇交缠的图案，旁边挤满了密密麻麻小如蝇头、墨色深浅不一的奇异字迹和图注。
姜璃跪在榻前冰冷的地面上，血迹染红了金砖。她额角粘黏着汗湿的散发，手指带着血污，不顾粘腻艰难地在沉重粘连的页缝间翻找。指尖划过书页上墨色的植株图画时，能感受到一种异样的、仿佛渗进纸张骨血里的冷硬和滑腻。薄脆的纸在她带血的手指下发出令人心揪的、细微不堪重负的摩擦声。
她动作一顿！指甲死死抵在一页绘制得格外清晰、笔触却透着锋锐阴鸷意味的图案上！旁边墨字扭曲如蛇爬，标注着，“寒渊噬心，噬心兰可断”。
指下的那株草木被画得形貌奇诡：细长的茎秆通体漆黑如墨染，叶片薄如蝉翼却透着铁灰暗芒，顶端只顶着一朵奇花，状若滴血的骷髅头骨，花心处一点墨色描绘的阴冷寒光，锐利似针尖！
在它旁边，还有一幅小图，线条更加古拙几近洪荒：一个面容模糊之人俯身靠近那株墨兰，一手持刀切开自己胸膛，另一手捧着流出的心血如涓涓溪流，浇灌向那森然滴血的骷髅花心！
正是生母苏婉儿遗留、她视若性命，从不肯示于人前的《残毒毒经》！
“以此花主根，磨粉入药辅以，姜璃手指压着那页残卷，喘息粗重，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锋利，字字凿入死寂的空气：“辅以烈性药引，或可毒噬寒渊，搏一线生机！”
“噬心兰？！”林太医如遭雷殛，猛地抬头失声尖叫，老眼瞪得几乎裂眶而出！“此物生于极北雪线绝壁之巅！其毒入髓寒胜冰！非但难觅，用之稍有差池，立时便、便噬心夺魄，神仙难救！绝不可行！”他声音尖锐得变了调，枯手挥舞，仿佛那册子本身就是活着的剧毒妖物！
“毒攻毒是求死之道！”另一个年轻太医也惊恐抬头，“寻常药引，根本不可能中和噬心兰毒！此非解法，是毒上加毒！王爷万金之躯岂可试此险恶之毒？！”
“药引？”姜璃无视了他们的骇然尖叫，目光钉在那毒经图谱旁那幅以心血浇注诡花的简图上，声音低得如同呓语，却穿透所有质疑，“并非寻常之物……”她话音未落，猛地合上残卷残页，攥紧那血迹斑驳的枯黄书册，霍然抬头！
那双染了血雾、疲惫不堪的眼睛深处，骤然爆开一点令人不敢逼视的、近乎燃烧的厉芒：“西梁使馆深藏必有此物！”
“荒谬！”林太医嘶吼，几乎要扑过来抢那残破毒经，“使馆之地，姑娘难道想擅闯强夺？！纵有奇花又有何用？烈性药引岂是……”
就在这死寂与惊骇的狂潮相互撕扯之际
锦榻之上，厉寒渊紧闭的双眸毫无预兆地睁开了！
那双曾令人望之如坠寒渊的深黑瞳眸，此刻蒙着一层冰晶般的灰白，仿佛冻结死湖的最深处。目光越过摇摇欲坠的太医，落在跪于榻前、血污满面、手中紧攥那本诡异毒经的女子身上。剧烈的咳嗽早己耗尽了他的气力，此刻他喘息极其微弱断续，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将冰碴刮入肺腑。然而那目光却穿透了肉体的桎梏，带着一种濒死时方显的穿透一切虚妄的锐利，死死钉在姜璃颈间那道被血污硬结绷带勉强包裹的疤痕上。
染着深紫色血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如同寒风刮过冰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肉被寒意硬生生割开的痛楚与冰凌相撞的尖锐：
“你如何懂得南诏秘毒？”
殿内的空气陡然绷紧，仿佛万载玄冰被利斧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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