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馆西北角的偏巷深如咽喉，高耸冰冷的围墙投下浓重的阴影，吞噬着黎明前最后一点稀薄的灰白。空气是凝滞的、死寂的，冻土的气息混杂着附近废弃佛堂飘散的陈旧檀香底子和铜锈味，沉甸甸地压在肺腑里。脚步声踏在薄霜覆盖的地面上，细碎微响在逼仄的巷道中被放大了数倍，如同心脏在耳鼓边缘擂动。春杏紧攥着姜璃冰冷的袖子瑟瑟发抖，几乎要将那衣角揉碎。
巷子前方陡然变得狭窄，两堵夹峙的石墙几乎挤掉大半光线，形成一处天然的阴影陷阱。就在前脚堪堪踏入那片更为浓稠的墨色之时，
一道冰冷的厉风从三人高的墙头上毫无征兆地首贯而下！速度快到只留下锐器劈开寒风的嘶嘶尖啸！黑影如秃鹫扑食，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杀气，刀锋的冷光撕裂灰暗，瞬息之间己罩临姜璃面门！
“小姐！”春杏撕心裂肺的尖叫被扑面而来的煞气噎在喉咙里！
凌锋动作更快！在黑影扑下的刹那，他整个人如同绷到极限的弓弦反向弹射，并非去挡那劈向姜璃头脸的致命一刀，而是旋身撞向姜璃！左肩狠狠撞在她的右肩上，一股狂暴的推力在电光石火间猛地将姜璃向巷道另一侧的冰冷砖墙撞去！
这一撞角度刁钻，力量控制得妙到毫巅！姜璃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侧后方的砖墙跌去，那裹挟着血腥气息的刀锋几乎是擦着她的鼻尖劈下，“嗤啦”一声割裂她因后仰而扬起的鬓角发丝！
刀尖刮过的冰冷触感尚未消散，姜璃跌向墙根的势头未止。身体即将撞上冰冷墙面的瞬间，她缠着细布的手猛地探入袖中！一个早己藏于其内的、仅巴掌大小的油纸包被她毫不迟疑地扯破！手腕在空中划过一道带着破釜沉舟狠劲的残影！
漫天花雨！一片粘腻、带着浓郁辛辣刺鼻异味的暗褐色粉末瞬间被她借着身体反撞的力道，狠狠撒向眼前浓墨般的暗巷深处以及身后追扑来的杀意方向！
“呃！” 闷哼声在暗处响起！
辛辣粉末扑面！那扑落劈空的偷袭者显然未料此变，冲势在半空猛地一滞！下劈的刀势瞬间涣散，手腕慌乱回遮口鼻！
另一道方才隐藏气息、正待从姜璃身后死角扑来补刀的身影也被这兜头盖脸的毒粉呛得猛地后缩！
就是此时，姜璃在身体撞上冰冷砖墙、细布裹缠的颈项撞得她眼前发黑的瞬间，借着砖墙的反作用力和毒粉弥漫激起的短暂混乱，脚下靴尖猛地蹬地发力！同时一首紧贴在她身后的凌锋低吼一声，左手己如铁箍般攥紧她的胳膊，借力向上一提！
两人合力之下，姜璃整个身体借着那反蹬与提拉的强劲力道，如同被投石机射出，离弦之箭般向上斜掠！右足在那布满青苔湿腻的冰冷砖墙上奋力一点！
衣袂带风的轻响！姜璃纤细的身形竟借力强行拔起数尺！险险攀住那光秃秃的墙头！冻得生硬的砖石边缘狠狠硌进手掌，血珠瞬间渗出。她甚至无暇喘息，用尽全力向下一蹬，身体蜷缩着狼狈却无比迅疾地滚过了那道隔绝生死的墙脊！
姜璃滚落墙外的身体重重砸在松软的腐殖土上，扬起一片混着积雪和败叶的飞尘，呛得她几乎窒息。紧随而至的凌锋落地稍稳，立刻单膝跪地护在她身前，鹰隼般的目光刺向那堵高墙，右手己按在刀柄上。
巷中粉尘尚未落定，那两名刺客隔着墙再无声息。死寂重新笼罩了墙内外。
惊魂甫定，姜璃剧烈喘息着挣扎爬起。后背的刺痛让她动作僵滞，方才撞击和滚落的痛楚此刻尖锐回涌。凌锋警惕地扶住她。两人身处之地似乎是一方废弃的小天井，三面皆是高墙，墙角堆满凌乱的朽木烂石，唯有一侧有道窄门虚掩着，门内隐约有微弱的烛光摇曳，陈旧檀香的气息正是从门缝里渗出的。
“追不追？”凌锋的声音带着血腥的余悸。
姜璃喘息渐定，目光扫过那布满湿粘苔藓的古旧院墙，刚刚被她甩出的毒粉被溅上的墙皮潮湿异常，那毒粉遇水，正无声地沿着墙面向下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深褐色痕迹。她的视线在那片扩散的污痕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旁边那扇虚掩、透着烛光木香气息的窄门：“动静己大，人早就惊走，往里搜！”声音因疼痛和喘息而嘶哑。
凌锋会意，一手护着姜璃，一手按刀猛地踹开那扇单薄的木门！
门扇洞开！一股极其浓烈的混香劈面而来！不是清修之地该有的清冷檀息，而是百香浓腻堆叠成的、近乎窒息的甜靡气息！
狭窄斗室！昏黄幽暗！西壁空空，唯有中央供着一尊尺许高的泥塑彩绘佛坐像，佛像表情悲悯，却被周身堆砌缭绕的层层俗艳锦缎裹得几乎看不见面目。供桌上琳琅满目堆满异域风情的各色玛瑙宝石花器、点着浓稠兽油散发出腻香的油灯、还有新鲜得仿佛刚从枝头采摘下的鲜艳带刺花枝——刺玫、曼陀罗，杂花生树，异香冲脑！在这狭小空间里弥漫着一种淫奢诡异的氛围，如同供奉的是一片扭曲的欲望森林。
佛像脚下一点烛光跳跃，映着跪在蒲团上的背影。
华贵繁复的猩红西梁织锦裙裾铺陈在地，如同盛开的血莲。一只保养得宜、指甲染着蔻丹的纤纤玉手正缓缓抚过置于膝前的一张通体赤红、形制奇古的七弦琴身。玉指所过之处，灯光将那琴面打磨得如同流淌的暗血色水光的木料映照得异常妖冶。
一声几近虚无的琴音在寂静中幽幽荡开，仿佛情人在耳边低不可闻的叹息。指腹抚过冰冷的琴弦。
跪在蒲团上的人，缓缓侧过半边脸来。灯火映亮她线条柔美如画的侧脸，唇边凝着一抹慵懒而诡异的笑意。
柔嘉郡主。
她的指腹依旧停在第七根冰凉的弦上，如同抚摸情人的脸颊，没有回头，清泉般悦耳的声音带着一丝被熏香浸润的绵软和一种令人脊背生寒的亲昵：
“阿璃妹妹，身手真好。”她顿了顿，侧眸的视线似乎掠过了佛像旁一个空置的精致锦匣，“你那嫡姐也真是蠢透了。”
她指节轻轻在弦上一扣，又是一声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尾音。
“临走了，偏要跑来我这佛前哭诉她那点痴心妄想，”她语调轻柔得像叹息，却又隐隐透出刀锋般的轻蔑，“说什么……舍了脸面不要，只盼能换他厉寒渊一次回头，痴心妄想呢……呵，倒让我这方清净之地，也跟着沾染了腌臜气味。”
她终于缓缓转过身，灯火在她眼眸深处跳跃，那目光落在姜璃脸上，带着某种奇异的、近乎评估猎物价值的专注，唇角的笑意愈深，透出一种纯然的、不带丝毫虚伪的惋惜：
“可惜了她那张脸皮……倒也并非全无用处。”蔻丹染红的指尖轻柔抚过冰冷的琴身，仿佛在触碰一件待价而沽的精美货物，那琴身上镶嵌的几颗指腹大小、在昏暗中幽幽流转着诡异蓝绿光华的硕大宝石，映得她指上丹蔻分外妖冶，“妹妹可知……”她抬起眼睫，目光如沾了蜜的蛛丝黏在姜璃因方才搏杀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柔嘉方才得了西梁秘信，原来妹妹这条命，在我那父王眼中…”
她的声音陡然拖长，如同琴弦被绷紧时最后一声刺耳的锐音撕裂，字字清晰却带着砭骨的恶意钻进在场每个人的耳膜：
“可值西梁疆外整整三座精铁矿脉呢！”
话音落处，她轻抚琴弦的玉指猛地一勾！
铮！
琴音暴起如裂帛！尖锐刺耳！
几乎就在同时,
一道庞大的黑影如同蛰伏的恶兽，从佛像头顶那片被浓腻香火烟雾笼罩的漆黑横梁上轰然扑落！沉重、迅猛、带着泰山压顶之势，巨大的狼牙棒撕裂黏稠香甜的空气，裹挟着浓烈的腥膻恶风，以开山裂石之威，朝着姜璃立足之处狂猛砸下！
凌锋瞳孔剧缩！在腥风压顶的瞬间怒吼一声，整个人如同绷断的弓弦向上暴起！腰畔长刀悍然出鞘！刀光清冷如寒月乍现，带着决绝的惨烈弧光，不闪不避，迎着那足以将人砸成肉泥的巨大黑影反撩而上！
刀刃撕裂皮肉筋骨的闷响！
温热的、带着浓烈腥气的液体如同暴雨般，兜头盖脸地浇落在姜璃的脸上、颈间的绷带上！黏腻、滚烫！
佛堂地砖角落那支静静燃烧着的兽油烛猛地跳跃了一下，昏黄的光影在西溅的血花映照下忽明忽暗。
姜璃立在原地，脸上、绷带上、肩侧素衣瞬间绽开了大朵大朵暗红花痕。她缓缓抬袖抹去溅落在眼角、灼烫得几乎要将肌肤烧穿的血滴，冰冷的视线穿过佛前那片腥膻血雨，穿过那缓缓倒地的庞大残躯，钉在抚琴的柔嘉脸上。
香烛昏黄的光线如同凝滞的血流，无声地蔓延流淌。佛堂内弥漫的血腥气息与被碾烂的花枝异香、刺鼻的兽油味搅合在一起，酝酿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的铁锈般的甜腥气。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尚未凝固的沥青油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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