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西角那废弃的石染坊，寅时尚未褪尽的寒气凝在冰冷槽壁，结了一层半透明的薄霜。天光未启，只靠两盏气死风灯微弱摇曳着昏黄光晕，在石柱间投下摇摇欲坠的巨大影子。空气里陈腐的草木灰气味刺鼻，间或残余一丝若有似无的、被寒气冻住的铁锈腥甜。
姜璃蹲在一方倾倒的黝黑石槽旁，身形几乎融在厚重的阴影里，唯侧脸被灯笼光晕描出单薄苍白的轮廓。颈间那道绷带在寒气里硬邦邦的，摩擦着敏感的伤口边缘。她的指腹在染槽底部板结干涸多年的污垢上反复刮擦、捻动。这些凝结了不知多少年汗垢、染渍、草木灰乃至废弃染料残留物的东西，此刻正被她一点点扫入置于膝上的油布片上。
油布上的细小微尘在灯笼下无声浮动。她的指尖捻起一小撮色泽较深、混着褐色黏腻杂质的粉末，凑近鼻端。除了令人窒息的陈腐气，一股极淡极淡、几乎被淹没的甜腻香气倏忽滑过鼻腔，那是一丝被岁月和更浓重气味掩盖了太久、却仍未能彻底磨灭的茉莉冷香！这香味并非馥郁，而是带着一种刻意调配过的、矜持高雅的冷意，混在草木灰的铁腥与铁锈味道里，如同一根淬毒的银针无声刺入！
姜璃捻着粉末的指尖顿在半空，烛火跳跃在瞳眸深处，沉沉的视线投向侍立在侧阴影里的车夫张成。
张成那条被凌锋踢断、草草包扎过的脚踝在寒气里痛得钻心，额上冷汗涔涔。他触及姜璃的目光，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蛇信舔舐，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小的该死！王妃娘娘明鉴！那蛇葵粉，原是藏在几个粗制的陶盒里埋在槽底边角！小的埋时天擦黑，慌乱之下蹭了槽壁的黑泥，绝对没有这香粉气息！”
“香粉？”姜璃的声音冷得像槽壁凝结的薄霜，目光却未离开指尖那点粉末，“你埋的盒里，有这茉莉冷香？”她捻动指尖粉末，那一点微末里的冷香如同最隐秘的线头。
“小的不敢瞒！没有！绝对没有！”张成急急摇头，牵扯断腿剧痛让他龇牙咧嘴，“那些盒子小人也瞧过，盒底就是最普通的粗陶，毫无香气！这茉莉冷香，小的听说只有……”他惊惧地瞥了一眼姜璃那在昏黄中显得无比幽深的面庞，声音猛地噎住，像是一块寒冰堵住了喉咙，再吐不出半个字。
“说！”春杏在旁压低声音催促，眼中怒火喷薄。石槽角落里，老管事苏翁蹲在一团浓黑的污迹旁，皱着眉用银簪刮取着槽底污垢最深处的油膏状残留物。姜璃的目光无声掠过苏翁的动作，冰锥般钉在张成瑟缩的脸上。
张成被姜璃目光中那彻骨的冷意钉死，如坠冰窟：“是姜府大小姐姜玉婉！她最爱用的茉莉头油，就是这般冷香！京中调香名店‘寻露坊’的独家秘方，从不外传！听说那瓶底都烙着特殊的梅花痕，小的在相府当差时，远远闻到过，错不了！”他一口气说完，浑身抖若筛糠，恐惧地几乎蜷缩在地。
寻露坊梅花痕，姜玉婉。
姜璃指尖捻着的那点粉末被微风吹散。远处，苏翁的银簪在灯下闪了一下，沾了点诡异的深蓝色污渍。姜璃的目光在他手中的银簪尖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收回，投向染坊那扇破损的窗棂外，那是姜府的方向。寒风正将最后一丝黑夜卷向天穹边缘。
姜府后角门处的暗巷，黑得如同浓墨淤积。两个模糊的人影贴着冰冷的墙根疾行，脚步压得极轻，像两只谨慎的夜猫。巷子深处弥漫着隔夜泔水和阴沟淤泥混杂的馊臭气味。
“这边！”春杏紧挨着姜璃，声音低如蚊蚋，指向墙角下一个被藤蔓几乎完全遮蔽的矮洞。那洞口仅容瘦小身形勉强钻爬，几块半腐朽的杂木板堆在旁边，散发着湿霉气。正是当年姜玉婉还是孩童时，为图方便命仆役偷偷在府墙上打出的狗洞，后来弃之蔽塞多年，成了府中下人们钻墙走私用的暗道。
春杏熟稔地剥开腐烂的藤蔓枯枝，示意姜璃等在阴影里，自己深吸口气，竟毫不犹豫地弯下腰，双手扒开板结的湿泥杂物，奋力从那狭小肮脏的洞口往里钻！衣料摩擦着腐朽湿滑的木茬和污烂泥土，发出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洞内的黑暗里。
时间在死寂的寒气里缓慢滴淌。姜璃独自立在暗巷深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颈间绷带的边缘被风吹得冰凉刺骨，贴在肌肤上带来一阵紧缩的麻木。她抬眸望向姜府那片沉在黑暗中的围墙与屋檐轮廓，似有若无地，一阵极其轻微、仿佛压抑到极致的女子呜咽声透过风被带出些许碎片，飘在寂静巷口，转瞬即逝。
姜府西北角那个荒僻的小院，向来是姜玉婉的地界。姜璃曾无数次被罚跪在此处冰冷的石板上，数着天井里那几株孤零零半枯的花树。此刻踏足，却比记忆中更显荒芜凋敝，枯草没膝，石阶龟裂。
绣楼的房门虚掩着，一股残存的脂粉混合着昂贵熏香的浓重腻味首冲门面。屋内景象清晰可见：妆台狼藉！胭脂香粉的盖碗散乱堆叠，几支价值不菲的孔雀石花簪随手扔在积灰的匣子外。云锦被褥胡乱堆在床上，甚至有一角拖曳到地面。整间屋子充斥着一股主人刚离去不久的热燥与混乱，却空无一人。
“没人？”春杏刚从狗洞挣扎爬回，带着一身泥泞和草屑，惊愕地在黑暗中失声低呼，旋即又死死捂住嘴。
姜璃的目光如同冰水扫过凌乱的妆台，镜台边角一支斜扔着的赤金点翠镶猫眼石的步摇格外晃眼，那是姜玉婉前些日子得的一件新物，曾戴着进过宫，此时却随意弃在这里。梳篦铜镜倾倒，旁边那方特制的羊脂玉粉盒盖子敞开着……里面却空了！底部的锦垫被指甲深深抠刮过，残留着一层薄薄却极其细腻的浅肉色粉末印痕。盒底深处，似乎还有一点极细微、不易察觉的、半透明的粘稠胶质残留物。
她的指尖抚过镜台桌面浅浅的浮灰，最后落在梳妆台最底层的抽屉边缘。抽屉没有落锁，轻轻一拉，里面除了一些陈旧干枯的花瓣，几乎空空荡荡。她的手指在抽屉底板反复按压摸索，指关节敲击处有细微的空响。指尖猛地发力下压，一个小小的、仅容手掌探入的暗格弹开！
一股更加浓郁的、带着劣质皮革油垢和陈年粉垢的怪异气味扑面涌出。暗格里空荡一片，唯有一张薄如蝉翼、边缘略带着褶皱的、色泽半透明中透着古怪死白的东西静静躺着。那东西薄如鲛绡，质地却怪异生硬，在姜璃指尖灯笼微光的映照下，显现出极其细腻的纹理。那纹理并非天然所有，仿佛是人的脸颊部分，边缘残留着几点未擦净的黏腻胶痕。
人皮面具，一张被精心制作、此时却被仓促遗弃的半张人皮面具！假面眼睑下方靠近鬓角的位置，沾着两根极其微小的、带着染过花汁的暗红色泽的断发，正是姜玉婉常用来染发尾的茜草汁颜色！
寒意如蛇，骤然自脚底缠绕至颈间绷带！
“小姐！”院墙外陡然响起春杏变了调的、惊惶欲绝的嘶哑低喊！她不知何时爬到了院子墙角的乱石堆上，正不顾一切朝府墙外的方向踮脚张望！惊惧让她的声音尖利得劈开寒风：
“侧门！府西侧门有动静！一辆罩得严严实实、刻着青鸾纹饰的乌木马车。刚、刚驶进西梁使馆的角门！那车帘掀起的刹那，奴婢好像看见里面一张脸，是那张脸！”她猛地指向姜璃手中那张死白诡异的人皮面具，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急迫，牙齿都在咯咯作响：“像那张人皮面具下的脸！但那眼睛奴婢认得，是大小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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