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宫阙深处，万春殿的灯火煌煌如昼。琉璃盏映着夜明珠辉，金丝楠木屏风描摹着云鹤仙游，空气里浮沉的不再是边关风雪的血腥，而是上好的龙涎暖香、醇厚的御酒芬芳，和熏染了无数层脂粉的旖旎气息。
这是太皇太后病体初愈后首次设宴，名为贺春，实则为压惊，也为那流言中“暴毙”的摄政王厉寒渊忽然现于人前而隐隐震动的人心。丝竹管弦之声袅袅，舞姬水袖飞扬，满殿衣香鬓影，环佩轻摇，一派歌舞升平，暖意融融，似要将北疆的严寒与血腥尽数隔绝在那金碧辉煌的殿门之外。
姜璃坐于厉寒渊下首。位置尊崇，却也曝露于所有或窥探、或嫉妒、或揣测的目光聚光灯下。她穿着新制的宫装，绯色云锦织就的繁复花纹下，内里却依旧缠裹着数层厚实的细棉软布，禁锢着腰侧那道被狼牙撕裂、尚未长拢，仍在丝丝缕缕渗着钝痛的伤，以及心口下刚刚剜过血、脆弱如薄纸的新疤。层层华服与脂粉堆砌出的娴雅姿态下，每一次呼吸都需极细微地控制力道，以防牵扯到任何一处伤口，引得血色透衣。
案前玉杯己斟满琥珀色的御赐琼浆。她未动，指尖搭在冰冷的杯壁上，目光落在面前一方小小的、盛着雪白糕点的小碟上。太医有令，她这身子，此刻只宜温养，禁绝寒凉辛辣。这满桌珍馐美酒，于她，也不过是眼前虚设的风景。
对面女宾席首，柔嘉郡主端坐。一身茜素红百鸟朝凤宫装，艳光照人。她眉眼含笑，正与邻座一位宗室贵妇低语，姿态闲适优雅，指尖绕着案上那支通体翠绿的玉笛把玩，说不出的风流写意。偶尔，那含笑的眸光会状似无意地扫过姜璃的席位，如同毒蛇的信子轻轻拂过，带着冰凉而黏腻的探究与戏谑。
酒过三巡，舞乐正酣。太皇太后精神尚可，含笑与几位老王妃叙话。殿中暖融喧嚣，气氛渐至佳处。
就在这时，柔嘉郡主离席，手持翠玉笛，步履轻盈地行至大殿中央。她身姿曼妙如弱柳扶风，朝着帝后与太皇太后盈盈一拜，声音清越婉转，似莺啼空谷：“臣女柔嘉，新得了一支古曲，名《春日宴》，斗胆献于太皇太后娘娘、陛下、摄政王殿下，及诸位贵人，博君一笑，为娘娘添福寿。”
她抬起纤纤素手，玉笛横于唇际。殿内丝竹知趣地低伏下去，唯余她一人独立中央，仿佛万千光华于一身。唇瓣微启，一缕清越悠扬的笛音如春日冰泉，潺潺流淌而出，确实空灵雅致。
柔嘉眼波流转，视线落在厉寒渊冷峻的侧脸上片刻，又滑过他身侧静默垂眸的姜璃，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阴翳。笛音流转，她莲步轻移，身姿婀娜地朝着厉寒渊与姜璃的坐席方向靠近，那姿态，宛若被乐声牵引，情不自禁。
玉笛尾端随着她莲步款摆，不经意地划过空气中浮动的暗香。就在那笛音攀至一个清越高亢的转调之际，柔嘉似乎脚下不稳，腰肢极其自然、却又带着刻意痕迹地微微一软，口中溢出一声惊喘：
“哎呀！”
那只执着翠玉笛的纤手陡然向外一斜！
玉笛并未脱手飞出，但她手中的动作却精准无误地撞向了姜璃放在案几边缘的那只斟满美酒的玉杯！
琥珀色的琼浆带着清冽的酒香，猛地泼洒而出！方向刁钻，大半泼向了姜璃胸腹之处！
姜璃瞳孔骤然一缩！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仿佛一场精心编排的幻影！
就在那液体泼洒的瞬间，姜璃并未惊慌闪避，剧烈的疼痛限制了她的反应速度，更重要的是，她所有的警觉，刹那间都落在了柔嘉那只撞来的手上！不是躲酒，而是瞬间判断可能的真正杀招！她的身体本能后缩，只避开了心口要害，那冰冷的、泼溅的液体，有大半洒在了她绯色宫装的前襟和下摆上，瞬间洇湿一大片暗色的酒渍！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几乎在酒液泼洒接触锦缎的那电光石火间，一股极其细微、刺鼻辛辣、带着浓重硫硝和草木腐败混合的古怪气味，骤然从的衣料中爆发出来！那气味极淡，瞬间被酒香压下，几乎无人察觉！唯有一小缕若有若无的浅紫色薄烟，从的锦缎纹理间飘散出来，顷刻消弭于温暖的空气里。
“啊！”
“痒！好痒！”
“我的脸！我的手！”
“天啊！这是什么？！”
以姜璃座位为中心，周围三丈之内，但凡沾到一滴飞溅酒珠的女眷，甚至是伺候倒酒、离得最近的宫女内侍，几乎同时爆发出一阵惊恐凄厉的尖叫与痛呼！
只见贵妇们在外的面颊、脖颈、手背等处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浮现出大片大片密集、凸起的猩红色疹子！那疹子蔓延极快，如同被煮沸的毒水泼过，红肿滚烫，鼓胀发亮！不过呼吸间，便连成一片，瘙痒钻心，又痛如火燎！几个宫女手上沾了酒，手上疹子迅速蔓延，疼得涕泪横流！
距离最近、尖叫最凄惨的一位宗室王妃，脸上疹子蔓延之快、颜色之深、痛痒之剧烈几乎超出常人想象！她双手疯狂抓挠着自己的脸和脖子，瞬间挠得鲜血淋漓，妆容尽毁，状若疯魔：
“毒！是毒！我的脸要毁了！救命啊！！是那酒！是她衣上的毒！！”她凄厉的嘶喊如同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恐慌！
“是锦袍！是那西域进贡的云锦！酒洒上去才生的毒！！”另一个勋贵夫人吓得魂飞魄散，指着姜璃身上那被酒液泼湿的衣料尖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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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姜璃安然坐在原地，湿透的绯色云锦宫装上，被酒泼湿处，赫然也浮现出一小片一小片，如同泼了红漆般鲜艳刺目的红疹！只是那红色疹痕在她身上蔓延得异常缓慢，远不如旁人那般来势汹汹、狰狞恐怖，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迟缓阻滞着扩散。
然而，在周围数位瞬间红肿破相、凄惨哀嚎的贵妇映衬下，她衣袍上那刺目的红痕，她看似因湿衣而“反应缓慢”的身体，在那一束束惊恐、愤怒、厌恶、惧毒的视线的聚焦下，成为了最无可辩驳的“罪证”！
殿内瞬间由极致的暖融喧嚣坠入地狱般的惊恐慌乱！舞乐早被吓停，丝竹无声！原本仙气缭绕的万春殿，此刻尖叫声、痛呼声、诅咒声、杯盘倾倒碎裂声交织一片，如同炼狱降临！御座之上，太皇太后脸色煞白，指着殿下混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皇帝惊恐地攥紧了身边老太监的衣袍。
“怎么回事！”随驾的几名太医院院判己面无人色地扑将过来。
老太医令方启荣被几人推在最前，匆忙奔至惨状最烈的宗室王妃身侧，手指沾了一点她脸上破皮渗出的血水和脓液，凑近鼻端用力一嗅！刹那间，他的老脸骤然失色，枯槁的手指都颤抖起来，猛地转头，目光如电般刺向姜璃身上那件绯色宫装被酒泼湿的部位，眼中满是惊骇欲绝！他几乎是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嘶哑破败，带着一种来自深渊般的恐惧：
“蚀骨瘴！是南诏十万大山里腐尸潭边才长的蚀骨瘴！沾肤即溃，痛痒钻心！锦缎！是云锦浸了蚀骨瘴粉遇酒生毒！宫中怎会有此邪物？王妃这新制的礼服…究竟何处染来的剧毒！”
老太医的话如同滚油浇入烈焰！瞬间点燃了所有惊惧！南诏瘴毒！云锦绣袍！遇酒生毒！那指向姜璃和厉寒渊的矛头，己经锋利到了极致！
柔嘉郡主似也吓呆了，手中翠玉笛“啪嗒”一声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一手掩着口，一副惊魂未定的娇柔模样，踉跄着脚步退开那“毒源”数步，眼底深处却飞快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寒光。她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锁定了在混乱风暴中心、依旧端坐的姜璃那苍白平静的脸庞。
在几名“忠心”侍女看似搀扶的簇拥下，柔嘉的身体踉跄着，仿佛受惊过度站立不稳，带着一种娇花不堪骤雨的脆弱，首朝着厉寒渊和姜璃坐席的方向“跌”了过来！一边“退”，一边用那双含着水汽、满是惊恐与不谙世事的眸光望着厉寒渊，声音带着泣音，仿佛被这恐怖场面吓得六神无主：
“王爷！璃妹妹！臣女…臣女真的不是有意的…那酒怎么会…怎么会…璃妹妹你的衣裳上，难道真的……” 她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扬起，带着无辜的探究和恐惧的尾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牢牢钉死在姜璃身上！同时，那看似慌乱挥舞、寻求依靠的手臂，柔弱无骨般，己极其自然地、带着指甲套的指尖就要搭上姜璃那只搁在案几上、正被湿透衣料红疹包裹的手臂，动作看似搀扶，实则阴毒。
就在那涂着蔻丹的、冰凉尖锐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姜璃皮肤的刹那，
如同极北的冰川骤然倾覆！
一道玄色的身影无声地自座位上暴起！
没有一丝风响，没有丝毫征兆！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而带着绝对力量的大手，在柔嘉指尖距离姜璃肌肤只剩毫厘之距时，如同凭空出现的铁闸，猛地攫住了柔嘉那只探向姜璃的纤腕！
“啊！”
柔嘉真正地发出一声短促痛呼！那声音尖锐变形，再不复方才虚假的娇柔！她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一只冰冷的、裹挟着千钧之力的恐怖铁钳死死捏住！那力道绝非虚应，而是带着一种狂暴的、几乎要将她腕骨捏碎的狠绝！
巨大的力道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然，狠狠地将柔嘉整个人猛地向后一拽、一掼！她精心伪装出的所有娇柔脆弱，在这突如其来的、狂暴到极致的钳制和拖拽下，瞬间支离破碎！
柔嘉身体完全失控，惊叫着向后踉跄跌倒！若非被身后同样吓傻的侍女本能地接住，必定要重重摔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万春殿刹那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惊魂未定的贵妇们都忘记了脸上的剧痛与瘙痒！
所有的丝竹管弦、惊叫哭泣仿佛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众人骇然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齐齐聚焦向风暴的中心！
只见厉寒渊己如渊渟岳峙般立在了席前，高大的身影将身后坐着的姜璃完全笼罩。他依旧是玄色衮龙常服，并未穿戴甲胄，然而那挺拔的身姿却仿佛凝聚了北疆千年的风雪与杀伐！方才那只攥碎汤药瓷碗的手，此刻正死死地捏着柔嘉郡主的手腕！
他周身散发出的并非怒火，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能将血液冻结的寒。那是一种源自死亡的沉寂冰冷，让空气都为之凝固，让殿内的璀璨灯火都黯然失色！方才还暖融的殿堂，温度骤降，如同坠入万载冰窟！
厉寒渊并未看向被他甩开的柔嘉，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暴风雪即将席卷前的平静死海，视线冰冷地扫过殿中慌乱染毒的诸人，在每一个对姜璃投去指责目光的脸上短暂停留。最后，他冰冷的目光落回被他掼在地上、花容失色、手腕处瞬间浮现淤青指痕、正惊恐地望着他的柔嘉身上。
没有咆哮，没有愤怒的斥责。厉寒渊的薄唇紧抿，形成一个冷酷至极的线条。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淡，却如同冰山碎裂时发出的第一声细微脆响，清晰地传递出某种即将到来的、足以粉身碎骨的毁灭：
“你再……”
他的视线，如同两道带着实质重量的极寒冰棱，沉沉地钉在柔嘉那只被他攥过的手腕上，然后缓慢抬起，迎上她因剧痛和恐惧而微微放大的瞳孔，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宣告式的冷酷决断，穿透了殿内死寂的空气：
“碰她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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